第三日

刚刚过去的下午是她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亘古不变的太阳缺席了，从正午开始，超然的黑暗笼罩着全地，恐惧弥漫于天地间。

她远远地望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这个叫做各各他的地方在耶路撒冷城北门外，地势微高，从远处就能看见，靠近一条往大马士革去的大道，不断有往来的人从那里经过。此时，所有的人都无法前进了，大地震动，恐慌的惊叫声从黑暗中传出来……男人，女人，犹太人，罗马人，法利赛人，撒都该人，牧羊人，商人，祭司，税吏，文士，宫中的人，乡间的人，高贵的人，卑贱的人，所有人，罪人……

这不是真的，约亚拿想，他就快要死了。他的死将砍断她与意义的联结，从今以后她握紧的只是被切下来的花朵，终将枯萎下垂，最后死去。耶稣不是弥赛亚吗？医治的神迹，上帝的国，亲口教导的话，不是真的吗？他为什么选择来耶路撒冷赴死？悲伤从约亚拿的腹部涌上来，牙齿像罗马士兵一样看守住自己的舌头，没有出口。悲伤是失控的野兽，在她的身子里横冲直撞，撞得她直颤抖，又冷又怕。

她听见耶稣大声地喊叫“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气就断了。

她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抹大拉的马利亚，西庇太儿子的母亲撒罗米，耶稣的母亲马利亚，还有那些从加利利来的妇女，孤单如一群瑟瑟发抖的白色小鸟，失去了保护，遍地都是天敌。真应该有个什么东西能遮盖住她们的身体，哪怕是石头。或者，从这片土地沉下去，沉到小驴驹在和撒那的欢呼声中驮着耶稣进城的时刻，沉到瞎子看见瘸子行走拉撒路出来的那刻……

不知所措和羞愧结成一张大网，张牙舞爪地扑住曾经跟随耶稣的人。无穷的疑惑伴随着干燥的空气，散落在能到达的任何地方，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逃脱。

今天耶路撒冷的天空是最黑暗的天空。

约亚拿成了浮在空中的绝望泡沫。

叫约瑟的亚利马太人得到犹太巡抚彼拉多的批准，来领走耶稣的身体；然后是尼哥底母，背了有一百斤的沉香和没药调制成的香料来为耶稣安葬，这是足够为君王举行殡葬的分量。约亚拿无意识地迈腿再迈腿，跟在他们后面，像夫子走在前面传道，她们跟在后面，就这样走下去。她从没想过，跟随耶稣的道路会有结束的一天，就像不相信太阳会在正午消失。

离各各他一百米左右有个园子，里面有座从石头中凿出的坟墓还没有葬过人。他们用香料把细麻布沾好包裹耶稣的身体，剩下的香料堆在他的身旁。跟来的妇女们站在坟墓外，沉香散出醇厚踏实的蜜味，带着幽幽的清凉冲上约亚拿的头顶，浓浓的树干香、烟熏的苦和酸，是没药独特的味道。这些味道使约亚拿明白耶稣的身体不会与强盗一起被扔掉，她是那么感谢亚利马太的约瑟，不只她，还有其他站在这里和没站在这里的人。

噩梦无法醒来，现在她们要离开噩梦的现场，因为安息日要到了。约亚拿与几个妇女去准备了香膏，打算安息日过了再来膏抹耶稣的身体。有一瞬间，约亚拿觉得自己离开坟墓的脚步十分荒唐，好像拿着一个人的信回家相守，却把写信的人留在了坟墓里。

油灯在墙壁上投出恍惚的灰影子，妇女们围坐在一起，昏暗的光线让她们看不清同伴的脸，将红肿的眼睛隐藏在暗影中也好。她们像过去三年那样，在夜晚围坐。只是现在，静默流淌进每个人的血液。

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候她们会谈论自己如何决定跟随耶稣的，谈论彼得、安得烈、约翰、马太，或者耶稣又医治好了什么人。有一次，她们好奇地问起约亚拿，为什么从来不戴任何首饰，为什么不像宫中贵妇人那样有复杂的编发，还问她的丈夫——希律的大管家苦撒，同意约亚拿资助耶稣吗？希律可怕吗？……

“希律安提帕”，约亚拿在他的生日宴会上见到过最可怕的事，“一颗人头被端上来，那就是我对他的全部记忆。

“约翰！”抹大拉的马利亚捂住嘴说。

“苦撒其实已经不再是他的大管家了，”约亚拿告诉她们，“因为我，因为我的选择，我其实别无选择，丢了官职又如何呢！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项链、金手镯、银脚链，还有带大颗宝石的戒指，对我来说就像刑具一样，巨大无比，压得我不能呼吸。无论什么东西，在我这里都是重量，甚至衣服、皮肤，有时候胳膊腿我都觉得是多余的重量……”

“真是怪病啊，你想把多余的重量去掉吗？”西庇太儿子的母亲撒罗米惊奇地问，她是个坚定而乐观的母亲，她的两个儿子都跟随耶稣做门徒。

“想过，我皮肤痒，需要用鬃毛做的硬刷子不停地使劲刷，刷完皮肤不红也不破。祭司看过了不算不洁，因为我皮肤上什么也没长。没有医生能治看不见的病。我抓痒抓到撞墙，有时恨不得用刀把自己皮肤揭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我心里充满了憎恨，那种折磨，别人很难体会。”

抹大拉的马利亚同情地看着约亚拿，她个子不高，声音细弱轻盈，“你现在好了，”她摸了摸约亚拿的胳膊，“真神奇，你总能听到的七声号角声也没有了是吗？”

“是的，耶稣为我换了一个新身体，新到陌生，好像以前的事不曾存在过，没有任何痕迹，我与自己和好了，我激动地亲了自己的胳膊，不恨它了，也不再恨这个世界，看所有物品都恢复到了它本来的大小。我感觉到耶稣的不同。”

撒罗米说：“没想到你不只提供金钱资助，还能来跟随夫子，跟我们一起做些仆人做的事，准备饭食照顾他们。”

约亚拿回忆着那些夜晚，想起迦百农老家，在港口做生意的父亲，从小教导她跟哥哥们的母亲，稀有的家庭教师，会堂学校；还想起一个热闹的场景——生了男孩家庭的喜宴，因为不知道哪个男孩会是弥赛亚，既然每个犹太妇女都有机会成为那赐平安者的母亲，约亚拿也曾想自己将来要生个男孩。

那赐平安者，不是到来了吗？

祖祖辈辈的盼望没有实现吗？真想现在回到加利利，去看看被夫子医治的人，瘸腿的还能走路吗？瞎眼的还能看见吗？拉撒路还有呼吸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皮肤，没有再痒，反而有点疼，原来是腿和胳膊不知何时受了伤，还在渗血，也许是下午在人群中被推倒了造成的。她的犹太同胞在彼拉多审判耶稣的时候，像被鬼附了似的疯狂，失去理智般极力地喊“把他钉十字架！把他钉十字架！放了巴拉巴！”还互相推搡，好像要冲到彼拉多面前，去敲定这件事，刻不容缓。

约亚拿在人群中喊“放了耶稣！放了耶稣！”她的声音自己都听不见。有人狠狠地推了她一下，摔倒时，她牢牢地拽住头巾，怕被人群挤掉。她第一次感受到，人像泛滥的河水一样流向错误的方向，是多么可怕。有人踩掉了她的皮凉鞋。人们要钉死耶稣的急切让她不解，以色列百姓到底如何积累了这么多的愤怒？他们想要杀了耶稣的热情，跟寻求他治病时的热情同样强烈。她望着夫子背着十字架走过仄仄的巷子，通往死亡的巷子。

屋子里亮了一些，有人把油灯挪过来一盏。有人开始预备就寝。太沉默了，整个城都是沉默的，与约亚拿的精疲力尽吻合的沉默。这种疲备今生再也不会有了。她躺下来，长时间流泪使眼球疼得要融化，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我真的亲眼见过夫子行神迹，听见他的教导，约亚拿似睡非睡时对自己说，也亲眼见到他钉在十字架上。

耶稣是弥赛亚，是神的儿子。

神不会死。

神不会死。

神不会死。

耶稣死了。

约亚拿渐渐地睡着了。

一阵细小的雨飘下来，迎着日光，看起来像金色的绒毛。

整座城市都守安息日。不止耶路撒冷，拿撒勒、伯利恒、迦百农、亚历山大、巴比伦、雅典、罗马的虔诚犹太人都在守。这是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毕生遵守安息日。

城里城外到处都有帐篷。约亚拿望着帐篷愣神儿，她觉得那是一个个黑色的小山洞，像抹大拉的马利亚形容自己身体里生长了很久的黑暗的那种山洞。

圣殿里，哥林多铜造的尼迦拿门，隔断妇女院与以色列人院的门，那是所有妇女从未走过的一扇门。

祭坛旁，大祭司沾了血的手指弹在空中，落在洗濯盆里……

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从约亚拿身体里爬出来。她想象着祭司读经的嘴巴牵着大簇的花白胡子一动一动，大祭司该亚法的经文匣掉了下来，其他以色列男人惊慌了，赶紧去帮助捡起来。哦，可不是谁都能捡的，随便捡会死的，像约柜一样神圣的经文匣长腿跑了。

不得了，所有以色列男人的经文匣都掉了下来。它们个头不同，拉比们的经文匣明显要大得多，祭司的经文匣跑得更快些，只有几个少年人的小经文匣牢牢地绑在主人的脑门上。圣殿里聚集了黑压压的经文匣，整个耶路撒冷城的经文匣都离开了主人的脑门。接着那些加长的衣服穗子开始脱落，手臂上缠绕的皮绳也开始脱落，与经文匣结伴而飞……飞过妇女院，飞过外邦人院，飞到所罗门廊顶部的香柏木上，飞过安东尼堡罗马士兵的肩膀，飞过利末人的咏唱声，飞过成千上万牲口的鸣叫声，飞过祭坛上的血腥味……

我该回提比哩亚了吗？希律的宫里也没有道路、真理和生命，约亚拿灰心地琢磨着。“对神圣的一点儿希望跟着经文匣飞了，所有知道我义无反顾跟随耶稣的人都会欢迎我回归正常。我不知道什么是正常。门徒们还需要我的资助吗？恐怕不需要了，他们在主被捕的时候都逃走了。”

清晨注定是不同的。许多惊人的事件都酝酿在清晨。

第三日，告别的情绪在天空扩展开来。约亚拿与姐妹们带着制好的香膏去耶稣的坟墓。她远远地望见坟墓的石头门已经打开了，附近没有约好的马利亚和撒罗米，却有倒在地上的罗马兵丁，她有不祥的预感，立刻奔过去。其他妇女不知发生了什么，紧跟在她后面。她们低头进了坟墓，空的。

坟墓空了。

夫子的身体呢？坟墓的石板上只有沾满香料的细麻布，裹头巾卷在一侧，并不是被扯下来的样子。约亚拿的心如坟墓一样被掏空了。谁移动了耶稣的身体吗？把裹尸布解下来再移走？死去的人自己挪开石头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妇女们像丢了宝贝的孩子，震惊心痛，互相张望。谁能给她们一个答案呢。

剎那间，石头坟墓里充满了耀眼的光，像把太阳塞了进来，这低矮的空间实在容不下这些光。她们的身旁出现了两个年轻男子，他们的衣服就是光源，妇女们不敢直视。如果说耶稣钉十架时的黑暗是要将世界淹没，那么现在坟墓里的光明则是要颠覆世界。约亚拿把脸伏在地上，缩紧脖子和肩膀，身边的妇女不停地抖动。 

“为什么在死人中找活人呢？”光源发出清晰温和的声音，“他不在这里，已经复活了。当记念他还在加利利的时候，怎样告诉你们说：‘人子必须被交在罪人手里，钉在十字架上，第三日复活。’”

复活！复活？

约亚拿以为耶稣握着死亡与阴间的钥匙，所以他可以使拉撒路复活，耶稣的死使钥匙随之毁灭在阴间。已如定局的一切怎么又发生了改变？她想起了耶稣的话，“……并且被杀，第三日复活”。更多耶稣曾经说的话也复活了，像山崖顶端的树冠突显而出，如同婴儿从母体中出生时最后的喷薄，如同黑门山的瀑布倾泻而下。约亚拿往外急促地呼气，她容不下心里喷薄而出的惧怕，惊讶，后悔，喜悦，怀疑，重新燃烧的盼望，新的开始……她持续地呼气，她亲眼见了约翰的死，见了耶稣的死，她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可以使自己站不住，这一次使她站立不稳的是复活。

妇女们急匆匆出了坟墓要去告诉门徒。约亚拿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追上了前面的人，是撒罗米和耶稣的母亲马利亚。她们手里提着香膏，也往门徒住的方向走。看到追上来的约亚拿，撒罗米说：“你们……你们……天使说主复活了！”

“你们也见到了？”约亚拿握住她们的手，求证着问。“是天使，是天使，”撒罗米脱口而出,约亚拿看见撒罗米的眼泪，“主复活了！天使说钉十字架的耶稣不在这里，如主所说的已经复活了！我早就忘了主说过这些话，快去告诉门徒，主从死里复活了，先往加利利去了，在那里会见到他——”撒罗米大声而迅速地说，恐怕说慢了主会消失一样。有人同证使约亚拿相信自己不是出现了错觉，她不信任自己的感觉。

“复活了！”约亚拿听见自己说出这个词觉得陌生，复活，是个不属于人类的词，无论见过多么宏伟的建筑，多么贵重的宝物，再多的奇花异鸟，即使能把律法背下来，也仍然会在这个词面前感到无所适从。复活重新定义了死亡和生命，让终点变成了起点。约亚拿的眼睛透出崭新的光芒。

妇女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主复活了！夫子复活了！橄榄树满树的白花，一阵轻风吹过，白花雨飘落。她们的脚步带起的尘土跳跃在小腿的位置，她们的声音让椰枣树的叶子长长了，变得好大。所有的绿叶鲜亮起来，就像能看到它们在喘息，妇女们的声音比希律宫里的乐队演奏的最美妙的旋律还要好听无数倍。约亚拿忽然想起了希律，他所能给的最贵重的礼物是结束一个先知的生命，他无法重新开始一个走过死亡的生命。

到了门徒住的地方，约亚拿想象着，接下来那间焦虑不安的房子里就将听到最让人激动的消息，她们带来了这世界上最好的消息。

“是我们，快开门，主的坟墓空了，他复活了，是我们，快开门！”

门徒悄悄地开了门，看到他小心的样子，约亚拿忽然意识到一个真相，他们不会相信这件事。只见他们互相张望着说：“怎么了，一个马利亚这么说，怎么妇女都在胡说？”

正在这时，约翰回来了，接着是彼得。彼得喘着气说：“坟墓确实空了，我们看完就赶紧回来了，片刻没停留，这件事太离奇了。”

妇女们没有进屋，她们掉头回去，还要再去看看坟墓，她们还想再次确定这个事实。

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抹大拉的马利亚。约亚拿冲上前去，握住马利亚的肩膀，“你知道主复活了吗？”

马利亚本来轻弱的嗓音有些失真，她一早跟撒罗米她们一起去的坟墓，见到坟墓空了，就急忙先跑回去告诉门徒，然后又跟着彼得和约翰跑回来看空坟墓。彼得和约翰跑得太快了，已经回去了，现在她一个人从坟墓往回走。这一路，她一边跑一边哭，声音都变了，“他叫了我的名字，我认出他是夫子！夫子说要升上去见他的父，也就是我们的父，见他的神，也就是我们的神！”

“你说什么？”大家不敢相信她的话，“你——见到了复活的耶稣？真是他吗？”“你见到了夫子？你见到了复活的夫子？”妇女们围住她，“你摸过他吗？他变样了吗？他有身体吗？他穿什么衣服？”

“他——”耶稣的母亲马利亚几乎要发不出声来，“他——”她喘息着克制着，又像说出来会疼的样子，抽泣不止。是的，对于母亲来说，提到那残忍的死，怎么会不疼？“他身上有伤吗？”她终于说了出来，轻轻的一声，血淋淋的伤痕仿佛再次落在马利亚的身上。

“没有，”抹大拉的马利亚颤抖着说，“我不知道，他是完好的，也许有伤？我不知道，哦，我知道，他复活了，真的是他！”

哦，这群曾经瑟瑟发抖的小鸟，这群丢失了宝贝的孩子，喜悦得要飞起来，幸福得要飞起来，那是一座空坟墓带来的幸福。

约亚拿抬头望着天空，神啊，我知道这是个奥秘，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你，但我确信你复活了。

柔和的风吹着，柔和的风停留。世界已经变得不同。

“愿你们平安！”突然，耶稣向她们显现。

是主？是主？小鸟们又惊慌害怕又大大喜乐。谁能体会她们的心情呢？即使把这个世界都给她们，她们也不愿意交换吧。

所有人都上前抱住他的脚，他确实有身体！也有衣服，他跟我们一样有声音有温度，他可以看见我们！“我触摸到了从死里复活的主！”约亚拿感到眩晕，她紧闭了一下眼睛，“不可思议，我也看见了……”耶稣对她们说：“不要害怕，你们去告诉我的弟兄，叫他们往加利利去，在那里必见我！”

无法想象之事变成了可以想象之事，不可能发生之事真的发生了。

素来所盼望要赎以色列民的，就是祂。

妇女们的背影消失了。这一次她们带着绝对的确据去告诉门徒，去加利利，去见复活的主。

这是个可以传遍世界的信息，约亚拿觉得自己的内里不再一样，一个新的世界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