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

“我能再吻你一次吗？”这是西门听到犹大说的最后一句话。

西门和犹大的相识要从三年前说起。

那是三月的一天，阳光灿烂，春天已经到来，但依然能够感受到一月的狂风嚎叫。草在光秃的山丘上慢慢吐出新芽。这是加利利人放羊的好日子，那年却不那么好，因为山丘被人浪重重包围了一个多月。

涌动的人浪向山顶聚集。灰色、白色、黑色的外袍连成一张巨大的毛毯，覆盖在山丘上，风把它吹得呼呼作响。此时山丘犹如一座等待上帝揭幕的通天塔。

奋锐党的西门确定他要找的人就在山顶。他走向山丘，一群黑衣妇人在窃窃私语，西门试图搜刮人群中的片言只语，警惕的眼神留意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声干瘪的呻吟引起了他的注意。一个躺在石头边上的男人，大腿和手臂瘦得只剩一张人皮包裹，关节的凹凸一目了然。但他不是西门要找的人。

随着向前的步伐，一种气味悄然游入西门的鼻孔。西门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子。这是一种水、石头、泥土的气味，粪便和尿液的气味，血流出的气味，苍蝇的气味，肉糜烂的气味，男人的气味，女人的气味。成千上百的气味，汇聚填满每一个角落。少量在空中蒸发，而地面上的则从未消散。

西门突然猫下腰，蹑手蹑脚地前行。呼吸被控制得如游丝，右手探在右腿上。此时，他化身成狼，接近他意外发现的猎物——身穿朱红色外袍的男人，这男人却如懵懂的矮鹿一般，浑然不觉捕猎者的靠近。西门从右腿抽出瘆人的银光，矫健地，缓缓地，没有一丝声响。

忽然，一只手从他身后伸出，死死摁住他的右手。左手也不知何时被他抓住。

“西门，别乱来。”

“谁？”

“我和你一样，先把刀藏好。”

“放手。”西门不确定对方能否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如果能，那猎物也能听到。

“他是夫子的学生。跟我来，夫子要见你。”

西门见事情败露，自己也挣脱不了强敌的束缚，只好收刀入鞘。

“跟我来。”

西门跟在他身后，如狼观察猎物一般，研究如何使他一招毙命。

“别想着动手，我是加略人犹大，夫子让我带你去见他。”

“你们怎么认识我？”

犹大并不作声。

“你腿上也有刀，干吗不杀了他？”

犹大依然没有回应，西门决定激怒他。

“腰挺直，脚跟先着地，右手习惯藏在外袍里，走路时头一直上仰。果然是耶路撒冷人。听说那里的人很喜欢犹大这个名字——犹大·马加比。但你不配。”

“闭嘴！”

“我每杀一条罗马走狗，就为自己编上一条发辫，刚才是十八条，现在是十七条。”

“莽夫。他叫马太，是个税吏，留着他有用。”

“莽夫？岂有此……”

“请拉比安。”犹大鞠躬时，一双棕黑色眼睛发出的目光，越过犹大的背，击中西门。这人，灰黑色的头发，蓬松卷曲，肤色并不黝黑，反而是浅绿暗哑。胡子稀疏却不凌乱，像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胡子是白色的，但几个阴影处更偏向头发的灰黑。他的鹰鼻是犹太血统的钢印。白袍之下遮掩不住的是骨瘦如柴。他坐在石头上，任由阳光洒落，看起来更加弱不禁风。但面对这样的一个人，西门却喷发不出心中的怒火，或者说，心中的怒火突然无影无踪了。

“西门，问你的安。”

“你就是耶稣？你认识我？”

“牧人都认识他的羊，你跟随我吧。”

西门抽出匕首，“我是奋锐党人，只跟随恢复犹太国的领袖。”

“我的国没用穷尽。”耶稣看着西门，西门却转头看向犹大。

“犹大，你信他吗？”

“你我同有一个目标，夫子有弥赛亚的能力。”犹大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如同一个士兵站在王的身旁。

“把刀收好，辫子不要再加了。”耶稣用手指着西门的匕首。

太阳沉落，一轮明月升起。耶稣离开了众人，独自去到一棵橄榄树下祷告，直到天亮。他起身下山，招聚了众人。

“彼得、安德列、雅各、约翰、腓力、巴多罗买、马太、多马、亚勒腓的儿子雅各、达太、西门和犹大，我要选你们十二个人，做我的使徒。”耶稣对众人宣布。

“夫子、拉比、耶稣，这是干吗？我？税吏？渔夫？”西门的口张得极大，似乎能吞下整个拳头。

“你说的是。”

犹大已经跪在耶稣脚前，“拉比，是我吗？”

“你说的是。”

犹大双手托住耶稣的右脚，闭上眼，吻了下去，泪水从眼角滴落在耶稣的脚上。

“你们去吧，边走边说‘天国近了’。我已把治病赶鬼的权柄赐给你们。”

“革命开始了。”犹大对西门说。

没有月亮和星星，黑夜笼罩下的耶路撒冷安静得让人窒息。街道两边房子的门楣上都被人抹上一道猩红的印记，祈求死亡天使能逾越而过。

“别动！”声音划破了寂静的黑暗，犹大感受到刀尖已经搁在自己的背上。

“犹大，别动！”刀尖连衣服一同刺入了犹大的皮肤，血在外袍上渐渐晕开。

犹大从声音中认出身后的人是西门，“你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出卖我们？”

“我没有。”

“我看见你亲吻了该亚法的戒指。”

犹大猛然转身，刀尖划破了他的外衣，血的味道开始渐渐蔓延、扩散。满布血丝的双眼，愤怒、克制，坚定地看着西门，“为了我们。”

西门哑口无言。

“刚才，那该死的马利亚做了什么？”

“用膏膏了夫子。”

“昂贵的真哪哒香膏，如此糟蹋。”犹大的脖子和眼角的青筋越是凸起，空气中血腥的味道越是浓烈。

“可夫子说……”

“值得？应该？你忘记我们的目的了。”

“我没有。但这跟该亚法有什么关系？”

犹大揪起西门的衣襟，“三年了，他做了什么？每次机会到来，他就退缩。支持他的人本应该多如海沙。现在，连一颗愿意为他发光的星星都没有。”

“但夫子说……”

“他会死？又复活？你信他吗？”犹大把西门推到墙上，“我们合作三年了。跟那几个渔夫不一样，我们要复国。”

犹大从腰间拿出一个褐色布袋，上面染满了血，里面啷啷作响。“那几个渔夫说我中饱私囊，但这是为我们起义准备的。我不会重蹈当年马加比的覆辙。”

“起义？”西门眼珠差点掉出来。

“该亚法可以逼夫子出手。”犹大一边的嘴角上扬，牙齿在浓密黝黑的胡须中透出一丝白光，明亮，却让人不寒而栗。

“外衣给我，今晚的事不可让别人知道。”犹大穿上西门的外衣。

“夫子！你干什么？”所有人看向门外的犹大。

耶稣用腰间的白布擦干达太的右脚，托起，吻了下去。然后起身望向犹大和西门。

“回来得正好。来！我给你们洗脚。”

“只有仆人为主人洗脚。”犹大的右拳击在门框上。

“我已为他们洗了。现在只有你俩是不干净的。”耶稣挥手，让彼得和约翰把犹大拉进屋来，坐在耶稣面前。

屋内的灯火摇曳，映出两个身影。一个硕大无比，一个弱小干枯。耶稣单膝跪下，用水洗去犹大脚上的灰土，用布擦干，托起，吻了下去。犹大把脚缩了回去，后仰时险些翻倒在地，“只有仆人亲吻主人的脚！”

耶稣抬起头，看着犹大，“人子来，乃是要服事人。”接着也洗了西门的脚。耶稣擦干双手后，在门徒中间坐下。“把脚洗了，就都干净了。”他闭上眼睛，低下了头，说：“但你们不都是干净的。”

彼得右手拿起杯子，递到耶稣面前。“夫子，请为我们祷告。”

“你们当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灯火停止了摇曳，呼吸的声音也没有了，所有事物都凝结在这一瞬间。西门那如鹰嘴豆般大的汗珠，从额头沿着颤抖的右脸颊滑落。

当！彼得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上，打破了凝结的空气。门徒躁动了起来。

约翰问：“是我吗？”

接着是彼得，“夫子，是我吗？”

声音如海浪一般，此起彼伏。

“他们在干吗？”西门把头贴近犹大的耳边。

“狡猾的人。”犹大的一边嘴角不经意地上扬，抖动。“夫子，是我吗？”

“犹大，你要做的，快去做吧。”耶稣睁开双眼，撕开一块饼，蘸了醋，递给犹大。犹大吃了，就转身出门了。西门起身准备跟出去。

“西门，你留下来。”耶稣举起了饼，开始了逾越节的晚餐。

“起来吧。”耶稣把西门和其他人从梦中唤醒。晚餐后，耶稣带门徒到橄榄山腰去祷告。

天起凉风，橄榄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月亮和星星脱去乌云的面纱，月光洒落在耶稣的脸上，橄榄树的树干上。山下一阵躁动，一条火蛇盘旋上爬，像在搜捕猎物。耶稣看着火蛇说：“人子被卖的时候到了。”

众人惊慌失措时，火蛇已把他们包围。犹大从火光中走出来。

西门看见犹大就冲上前去，双手握住犹大的双臂。“你要干吗？”

“走开！”犹大把西门推倒在地，然后走到耶稣跟前。

“问夫子安。”

“犹大，你要做的，快做吧。”耶稣闭上眼，汗水从额头冒出，在月光下犹如一颗红宝石。犹大的吻就留在这颗红宝石上。

一个身穿蓝色祭司袍的男人，指着耶稣说：“抓住他！”

三个手持木棍和刀的侍卫，听令冲上前去。彼得突然从领头侍卫的右后方，一跃而起。伴随一声痛苦的惨叫，侍卫的右耳被割了下来。血立即喷洒在地上，石头上，彼得的脸上。

“收刀入鞘。”耶稣站起身，左手轻抚了侍卫的右耳，血止住了，伤口愈合了。“你们不可杀人，否则你们必被杀。如果我愿意，会有十二营的天使为我而战。”

耶稣走向火蛇，“今天我要喝下父给我的杯。”侍卫把耶稣绑起来带走。祭司说：“散了吧，不然一起带走。”

所有人狼狈地向四面八方逃窜，有的人在逃跑时不慎把外衣也丢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计划？犹大。”西门揪起犹大的衣襟。

犹大看着远去的火蛇，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起身跑向黑暗的丛林，西门追上去，犹大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晚，西门彻夜无眠。

太阳照常从橄榄山升起。灼热的阳光和喧闹的噪音填满了整个耶路撒冷。

“放巴拉巴！”

“钉死他！”

唾沫和汗水夹带血的腥味，在这座城里发酵，蔓延，充斥每一个角落。

“钉这个人十字架。”一个罗马长官宣判，“放了巴拉巴。”

西门看见被释放的巴拉巴站在台上对着他笑。西门才想起，他是与自己一起加入奋锐党的人。“难道这就是犹大的计划？”

巴拉巴向更远的地方投以同样的笑容。西门愕然转身。是犹大！

犹大看见西门，便迅速消失在人群当中。“犹大，别走！”西门跟了上去。“那个方向是上城，是该亚法的家。”西门似乎想起什么，拔腿奔向上城。那个豪华的大祭司府，一眼就能认出来。

西门到了该亚法的府邸后，却发现大门紧闭，他根本进不去。当他失望地准备放弃时，忽然发现，城下有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犹大！”

西门飞奔而去，“犹大，你在干吗？”瞬间，黑影再次消失在丛林中。

一棵枯树，矗立在一片被阳光灼烧的光秃的田地上，了无生气。枯树的顶端有一个用麻绳系的绳圈。烈日之下，焦土之上，是一个绞刑台。

犹大已把头套进绳圈，喃喃自语：“你是无辜的，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

西门跑向枯树，“犹大！你在做什么？”

“别过来！”西门被撕裂的怒吼叫停，“他是无辜的，我出卖了他。”

“我们一起去救拉比吧。”西门慢慢靠近。

“求求你，不要过来了。”犹大额头上青筋突起，掏出靴筒里的小刀，抛出。小刀飞向西门，落在他的脚前。“他是无辜的，我出卖了他。神不会赦免我的，以后我必然受到刑罚。”

“我们还有复国大业。”

“复国大业，”犹大双眼看向西门身后的耶路撒冷城，“日后我背负的罪孽必然会连累你们。我今天就为自己的罪，接受应得的刑罚。”

“你不要冲动！”

“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出卖拉比。”剎那间，脚与地面之间的石头被犹大自己踢倒，他的泪水沿着抽搐的脸流下，双眼通红、湿润、狰狞，望向城外的髑髅地。气喘中含糊地咳出几个音节：“我能再吻你一次吗？”

西门叹了很长的一口气，转身。抽出匕首，把头上的十七条辫子一并割下，把它们和匕首一起扔在路旁。西门走向日落的方向，口中不断重复：“如果他能再吻一次拉比，也许真的能不一样吧？可惜拉比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