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国不在地上

提图斯，换了一套便服，将一把匕首插到左侧腰际。掖了掖，硬邦邦的，不行，他又抽出来，小心地插进靴子夹层里。走到门口，想到带着匕首进圣殿，对犹太神大不敬；更何况，堂堂罗马军人，难道不敢赤手空拳进去不成？提图斯又将匕首抽出来放回到枕头下。

勤务兵加泰等在外面，一身商人打扮，还为提图斯备了一头驴。提图斯想笑，又忍住了。

出了防营，走了一段路才看到人流。顺着人流，几乎不用辨别方向，直接就到了圣殿。年轻人被眼前的圣殿迷住了，抬头仰视，觉得自己真是渺小！拾级而上，眼前不同大小巨石整齐地镶嵌咬合在一起，太了不起了！提图斯情不自禁地用手摸摸石头，张开双臂量量，天哪！至少得有九个士兵站成一排才能遮住这块石头的长，高和云梯一样？看上去差不多吧。犹太人的神真是了不起！

有几个祭司打扮的人走过提图斯身边，其中一个年轻人碰了他一下，看着提图斯惊叹的神色，露出不屑的神情。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同时露出了鄙视的神情。提图斯觉得有点被冒犯，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腰际，空的。有个年纪大的祭司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惹麻烦，那个年纪轻一点的比划了一个“猪”的嘴型。幸亏提图斯没弄懂希伯来文。

进了外院，人头攒动，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鸽子、斑鸠咕咕的叫声，牛的叹息声，羊的咩咩声，牛粪味夹杂着人的汗臭味，令提图斯皱皱眉头。他觉得此处与刚才所看到的建筑的威严相差甚远。只在人们匆匆踩过的路石上，还能看见那种庄重震撼。提图斯有点失望！

一张桌子上的罗马币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挤过人群，站在桌前，听明白点门道，原来来这里奉献不能用罗马币，只能用推罗舍客勒。兑换了，才能去奉献。提图斯心里冷笑一声，神还挑钱币收？正打算离开，他看到刚才在廊下石阶处碰到的年轻祭司走了过来，提图斯不由得心里升起股怒气，心想，该死的！再找茬儿，决不放过你。

提图斯深吸一口气，右手紧握拳头，这次只要对方有丝毫挑衅，就让他尝尝罗马军官的厉害。没想到祭司到了桌前，低头与老板耳语了几句，老板皱起眉头，不情愿地从抽屉里取出几两银钱递给了年轻祭司。祭司将钱掂了掂，揣在袖筒里走了。

提图斯想，犹太祭司比我还恶，竟敢在圣殿内收取好处。想想自己在暗处收取的好处，真是小巫见大巫。提图斯打算离开。忽然人群中起了骚动，有人说：“看哪，拿撒勒人耶稣！”“耶稣？”“对，耶稣。”“哪儿？”“那儿，快看。”有人开始往前挤。换银钱的老板赶紧将桌上的钱收到抽屉里，然后踮起脚朝人们指的方向看。

人群忽然像崩溃的堤坝，向外四散。提图斯稳稳地站在原处，年轻的祭司带着一把刀跑来，好像有一股力量让他又改变了方向。提图斯看到一个人正把牛羊往外赶，他的后面跟着十几个人，他们朝他的方向走来。

来人高高瘦瘦，脸有点黑，他将兑换银钱的桌子推翻在地，铜币、银币撒了一地。老板连滚带爬地在地上捡钱：“你，你是谁？凭什么推翻我的桌子？”这人对着众人说：“经上不是记着说：‘我的殿必称为万国祷告的殿’！你们倒使它成为贼窝了！”声音洪亮如晨起的号声。周围响起了掌声，人们同声喊道：“耶稣！耶稣！耶稣！”

乱过之后，提图斯随耶稣出了圣殿。跟从耶稣的一个人指着圣殿的巨石说：“夫子，请看，这是何等的石头！何等的殿宇！世界上再没有可与之相比的殿宇！”耶稣回答说：“你看见这大殿宇吗？将来在这里没有一块石头留在石头上，不被拆毁了。”听见的人都面面相觑，耶稣已经走下了台阶。提图斯回过头，看看雄伟的圣殿，心想：耶稣是什么人？竟敢说，这殿将来要被拆毁？

提图斯本来想跟着这些人，再听听看看，怎奈回营的时间到了。他只好离开众人，找到等在外面的加泰，一起回了营房。

令提图斯吃惊的是，加泰竟是被耶稣医治过的病人。加泰曾在迦百农得了疟疾，耶稣因着他主人（另一个百夫长）的信心，只在半路上说了一句话，加泰的病就好了。加泰因错过了耶稣，直拍大腿。他还说，耶稣使伯大尼的拉撒路复活。这个拉撒路死了四天，现在活蹦乱跳地与姐姐马大、马利亚服侍耶稣和他的跟从者。

耶稣还会赶鬼。一个人身上竟然会有一个军团（3000—6000个）的鬼，那群鬼钻进猪群，而后猪群闯下山崖。两千头猪啊，就算把提图斯手下的一百来号人都调过去，也奈何不了要跳崖的猪吧。旷野中，耶稣用五饼二鱼喂饱了五千男丁，不包括妇女孩子。提图斯想起自己一顿饭能把五张饼、两条腌鱼，吃得一点不剩，而他们吃剩下的零碎竟然装满了12个篮子？天哪！加泰讲起耶稣行的神迹，如数家珍。

提图斯歇息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耶稣如此不简单，想想圣殿中人们的欢呼拥戴，再加上他所行的“神迹”，比凯撒大帝都厉害。他不用组建军队，把鬼赶到军队里就可以了。或者让军队染一场瘟疫，他就可以做王了。这样的人太可怕了！他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这次他来耶路撒冷莫不是要做王？难道日子定在逾越节？他莫不是要把罗马推翻，建立自己的帝国？提图斯想得脊背发凉，后脑勺直冒冷汗。

他有点坐不住了，晚上吃过饭，叫加泰进来，“加泰，你不是想见耶稣吗？”

加泰的脸发出了光，“主人，您有办法？”

提图斯避开加泰的目光，“今晚，想辛苦你，带几个人，找到耶稣，跟着他。”

加泰双手捂胸，仰起头闭上眼睛说：“哦，朱庇特神！保佑我找到他。”他又看着提图斯，“主人，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提图斯低头沉思了半晌，“没了，跟着他就行，晚上辛苦你了。”

提图斯一晚上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后来，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他看见耶稣被众人抬着拥进希律的王宫。希律想跑，被耶稣一点变成了雕像；巡抚彼拉多的铠甲，战士们的刀剑戟都在半空中飞舞。提图斯在梦中死死捂住自己的铠甲、帽子，生怕它们飞走了。

“咚咚，咚咚咚咚，主人——长官——快醒醒！”木门被敲得山响，提图斯猛地惊醒，“谁？”他从枕头下抽出匕首。

“是我，加泰。”

提图斯跳起来，开了门，月光下的加泰头上汗津津的，“不好了，主人，耶稣被抓了，救救他！”

提图斯手里紧紧攥着匕首，“什么？再说一遍。”

加泰的脸被月光照得忽明忽暗，“耶稣被抓了！他们抓了他。天哪，他们抓了他！”说完了，他身体晃了一下，差点碰到匕首。

提图斯没说话，他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和释然。这么说，有人已经在对付耶稣了。看来，不用罗马帝国费一兵一卒，叛乱就平息了，加泰原来对耶稣的描述夸大其词了。

天没亮，巡抚彼拉多的手谕就到了，与提图斯预料的相同。提图斯带着早已集合的战士，跑步到了巡抚院子。犹太人吵吵闹闹地站在院外。提图斯看到了圣殿里的那些祭司。年轻祭司好像认出了提图斯，和年长祭司耳语了几句，就把自己藏到了其他人后面。

巡抚彼拉多出现在院外高高的台阶上，打了个手势，人们安静下来。

大祭司走到彼拉多面前，稍稍弯弯身子说：“大人，耶稣煽惑百姓，禁止纳税给凯撒，并说自己是基督是王。”

彼拉多问：“耶稣，你是犹太人的王吗？”

耶稣说：“你说的是。”人群中发出了嘘声。

彼拉多又问他：“你看，他们告你这么多的事，你不为自己辩解吗？”

耶稣什么都没回答。

彼拉多和千夫长弗朗基斯耳语了几句，然后对众人说：“你们犹太人的律法我不清楚，单从罗马法律看，我查不出这个人有该死的罪。”

年轻祭司在人群中说：“他煽惑百姓，在犹太遍地传道，从加利利起，直到这里。还不是罪？”

彼拉多一听见，就问：“这人是加利利人吗？既然如此，就把他解去希律那儿吧（加利利为希律管辖范围）。”

有人吹出一个响亮的口哨，“这些罗马猪，收税时，怎么不说交给希律呢？”

提图斯没完全听清楚大家的议论，但看人们不太友好的样子，他上前推了站在前面的几个犹太人，士兵们也都过来推搡着。犹太祭司们一边后退，一边骂骂咧咧。彼拉多示意罗马兵退后。

提图斯他们刚退后，犹太祭司们就朝前拥了过来。提图斯将手中长长的鞭子向人群抽过去，快落下时，在空中画了个圈卷了回来。犹太人都被震住了。

彼拉多朝身后看了看，耶稣被几个兵丁推到了前面。加泰血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耶稣，巴望他行出神迹。提图斯咳了一声，加泰才把目光移开。

祭司们伸长脖子等待彼拉多做出判断，彼拉多已经返回府衙去了。

兵丁押着耶稣到了希律那里。希律看见耶稣，就很欢喜，他希望耶稣给他行一个神迹，但耶稣却一言不答。希律和他的兵丁就藐视耶稣，戏弄他，给他穿上华丽衣服，又把他送回彼拉多那里去了。

彼拉多传齐了祭司长和百姓，说道：“你们解这个人到我这里，说他是诱惑百姓的。看哪，我也曾将你们告他的事，在你们面前审问他，并没有查出什么罪来；就是希律也是如此，所以把他送回来。可见他没有做什么该死的事。这个人纵使有罪，今天是你们的节期，我可以为你们释放一个囚犯，你们说是释放耶稣还是杀人犯巴拉巴？”

众人齐声喊着说：“释放巴拉巴，钉死耶稣！释放巴拉巴，钉死耶稣！”

提图斯心想，耶稣死了，那些跟随者，再也没有了动乱的盼头，会死心塌地效忠罗马。加泰喃喃自语说：“神啊！他们疯了吗？要钉死一个好人。”

彼拉多说：“好吧，这罪不归我。你们担这罪吧。”

众人都回答说：“他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

彼拉多说：“好吧，好吧。以凯撒的名义，判耶稣死罪！拉下去鞭打。”

提图斯一挥手，过来几个兵丁，摁着耶稣就抽了起来，鞭子连肉都扯了下来。耶稣已血肉模糊，仍旧一句话没说。

一路上，耶稣不断跌倒，又蹒跚爬起来，哪像有一点能力的人？妇女们还在跟着哭，耶稣说：“不要为我哭，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哭。因为——日子要到——人必说：‘不生育的和未曾怀胎的，未曾乳养婴孩的，有福了！那时——人要向大山说：‘倒在我们身上！向小山说：‘遮盖我们！’……”

提图斯的心没来由地加速跳动，圣殿台阶上，耶稣说的话，又响在耳边，难道耶稣真是神人？他还在说预言？奇怪，他好像在安慰妇女们。

一起受刑的还有两个强盗。这两个强盗一路不住地咒骂，巴不得这些士兵也早点儿死；或者借满口的诅咒，来消弭身上的痛苦。提图斯执行过几十例这样的死刑，看了太多的犯人，即使他们路上不骂，发木发呆，钉上十字架的那一刻，也会使劲儿地咒诅，什么难听骂什么。唯有耶稣，他身上到处是血污，踉踉跄跄地走着……他竭力地背着自己的十字架，默默的……

士兵们用力地抽打强盗和耶稣，可能是没吃饭的缘故，情绪比往常更坏，他们戏弄耶稣，问他为什么不救自己？耶稣不说话，偶尔抬起肿胀的眼皮，眼睛里是深深的忧伤。

提图斯只想快点完成这次任务，然后好好喝点酒，歇息歇息，耶稣死了，自己防区内不会出什么乱子。没有他们自己的王，犹太民族永远是罗马帝国的奴仆。想到这些，提图斯轻松起来。血腥的刑场，除了几个妇女哭哭啼啼有点烦人外，一切正常。提图斯觉得不管哪里的神，都会保佑那些强悍的人。

不一会儿，三个巨大的十字架就竖了起来，有看热闹的百姓说：“他能救别人，却救不了自己。”

其中的一个强盗挣扎着，讥诮耶稣说：“你——不是基督吗？可以救自己和我们——吧！”

另一个强盗就应声责备他说：“我们——是应该的——因我们所受的与我们所做的相称——但这个人没有做过一件不好的事。”又说：“耶稣啊，你得国降临的时候，求你记念我！”

耶稣对他说：“我实在告诉你，今日——你要同我在乐园里了。”

提图斯仰视着耶稣，听着他们对话，心想，他好像不是去死，而是要去一个叫“乐园”的地方。还有耶稣的回答，像极了有权柄的王，他另有一个国度？不在地上，而是在天上？提图斯摇摇头，为自己幼稚的推论感到羞耻。

那两个强盗又开始了咒骂，声音越来越弱。

午正的时候，湛蓝湛蓝的天忽然暗了下来。提图斯惊得站了起来，因为不久，遍地都黑暗了，看热闹的人纷纷议论，有的赶快走了。提图斯有点不安，难道犯人中有冤情？除了耶稣，那两个家伙十恶不赦。他来回踱着步，心里默默祈祷，天亮了吧，天亮了吧！天好像更阴沉了……

提图斯又开始祈祷，神啊！杀这义人的罪不要归到我身上，不要归到我身上。

申初，耶稣大声喊叫，气就断了。提图斯感到脚下的地轰然震动，有人从站着的地方滚下了山。

提图斯腿一软，跪倒在地，双手举过头顶说：“这人真是神的儿子。”

提图斯没吃饭，躺在床上，似醒似睡，耶稣血淋淋的身体在他眼前晃，耳边听到耶稣说：“天父啊！饶恕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神啊！神啊！为什么离弃我？”提图斯噌地坐起来，只见桌上的蜡烛打着盹，快要熄灭的样子。提图斯双手抱头重新躺下。他真是神的儿子吗？他为什么来人世间？为什么被钉十字架？神为什么不救他？

“长官，长官，睡了吗？”提图斯朝里翻了个身，听见轻轻的敲门声，“长官，睡了，我就走了。”提图斯听出是加泰的声音，过去开了门，加泰又折回来，抱歉地说：“我不应该打扰您。”

提图斯无精打采地说：“靴子还没脱，打扰什么？”

加泰压低声音说：“告诉您个好消息，有个尊贵的人要走了耶稣的身体，将他埋了。”

提图斯揉揉眼睛，没说话。

加泰继续说：“有人要见您。”

提图斯摆摆手，“我谁都不想见。”

加泰说：“银子要不要？”

提图斯来了精神头，不过他迟疑了，“加泰，你相信耶稣是神的儿子吗？”

加泰挠挠头，“神的儿子？我就觉得他是个有能力的好人。”

提图斯沉默了，问道：“银子是怎么回事？”

加泰说：“祭司长要您加派人手，看住好人的坟墓。”

提图斯说：“他们怕死人跑了吗？”

加泰噗嗤笑了，“差不多吧，怕他的跟从者偷走他的尸体，迷惑百姓说他复活了。”

提图斯郑重地说：“有意思。横竖睡不着，我倒要去看看了。”

提图斯去了才知道，犹太警卫也来了不少。

提图斯打着火把，看着墓门前的大石头，大概得十几个有力气的人才能推开。祭司长真是小题大做。

夜黑沉沉的，月亮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提图斯感觉到阵阵寒意。

罗马兵与犹太警卫分为三班，一班两个时辰，人人手里有火把。坟墓的四个方向都派有士兵。

加泰说：“好人活了也走不出来，除非他是神。”

提图斯吩咐加泰及其他勤务兵先去睡觉，自己和其他兵丁先盯着。他睁大眼睛盯着坟墓门口的石头，几乎一动不动，石头也一动不动。

提图斯刚睡着，就看见耶稣来蹲在他跟前说：“我已经复活了。到我这里的，永远不渴。无罪的羔羊担了你的罪。”提图斯能清晰地看见耶稣手腕处的钉痕……

加泰惊慌地说：“长官，醒醒，醒醒，石头，石头……”

提图斯睁开眼睛，蒙眬看见石头在转离洞口，提图斯跑过去，犹太警卫、罗马兵丁一起举着火把，竭力要阻止石头转开，可洞口越转越大，像黑洞洞的钉痕。

耶路撒冷城到处在传说，耶稣复活了！提图斯因这一事件被免职。  

时间倏忽过去。转眼到了公元70年，远在罗马的老人提图斯，拄着拐杖，对孙子说：“预言应验了，应验了，圣殿被烧了。他真是神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