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啊，为什么这样待我？”

四野寂寞，营内零星的灯光依稀勾勒出荒漠的轮廓。没有回应，连蟋蟀的声音也没有，旷野寂寞得如同墓地。虽然没有铁笼，也没有狱卒，米利暗却觉得，这道将她与众民隔绝的幕布，比埃及的监狱还要坚不可摧。

“完了，彻底完了。”徒然攥紧的手松开，她瘫坐在帐篷里。愤怒过后是一阵一阵的酸痛，昏暗中，双手还是如雪一般白得惹眼。“不洁”二字，闪闪发光，将手臂上、大腿上一片一片的麻风，照得雪亮。

米利暗闭上眼，却还是可以看到自己肿胀的双手，浑身酸痛。

“百姓会怎么想？”米利暗胃里翻腾着苦涩。

“还能怎么想？哦，米利暗，那个被上帝咒诅的女先知……我们已经和她划清界限了。米利暗啊，你以为你是谁？”

米利暗仿佛回到那一天，他们从红海千丈的水墙间逃出，妇女们跟在她身后，击鼓跳舞，歌声震天。“你们要赞美耶和华，因他大大战胜，将马和骑马的投在海中！”米利暗高举的双臂，坚韧有力、光滑健壮。那时她是以色列妇女中最光艳照人的一朵石榴花。耶和华的灵感动她，百姓追随她，摩西和亚伦也尊敬她。

时间永远停在那一刻该多好。

米利暗从帐幕里探出头去，乌黑的夜幕连一颗星星也没有。黑暗，死寂的黑暗。

“摩西，都是摩西！”

那张干瘪的脸，刻满哀愁的印痕，低垂的眉眼，仿佛挨到尘土。米利暗撇了撇嘴。

摩西从西奈山下来的时候，浑身发光，那光亮比晌午的太阳还要耀眼。她和亚伦不由得下拜，百姓也跟着下拜。那一刻，摩西不是她的弟弟，而是上帝的使者，一个从遥远的天边下降到凡间的神人。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不是照样娶了古实女子为妻吗？”米利暗心里嘶吼。上帝明明说，以色列人不可以娶外邦外族的女子。米利暗在黑暗中来回踱步，“我到底错在哪里？”

“愿耶和华在我们中间定夺是非。”摩西低头伏地。他总是这样，在上帝面前谦恭下拜，一副无辜的样子，斥责百姓时的威严哪里去了？

摩西也不过如此，米利暗从心底里鄙夷。

那时，亚伦和米利暗站在一边，亚伦穿戴着祭祀的袍服，威严庄重。米利暗大声宣告：“摩西违背了上帝的律法，娶了古实女子，将我们陷在罪中。应该怎么办？”

百姓垂头静默。

百姓，愚蠢的百姓，总是和稀泥。那时摩西上山四十个昼夜，没有人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于是有谣传说摩西被上帝击杀。百姓慌了。有人提议回埃及，向法老服个软，哀求一下，他会再次接纳以色列人继续为奴也未可知，至少众民不会饿死在荒漠里。还有人说，不如学其他民族，造个金牛犊，求它带我们走出旷野。

愚蠢的百姓。他们已经在这件事情上尝到了恶果。违背耶和华的律法，结局就是死亡。米利暗抱着胸，来回忖度。律法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是在捍卫耶和华颁布的律法，有什么错？

“摩西，那个摩西！”

耶和华不仅选择了摩西，也呼召了她和亚伦。况且，她是大姐，论资历、阅历，不比他们差。为什么耶和华单单偏爱摩西呢？

米利暗想到了雅各和以扫，约瑟和他的哥哥们。

为什么受宠的总是小儿子？

米利暗愤然坐下。帐篷里只有一桌一席，一块无酵饼，一杯清水。一整天，米利暗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干涩的喉咙滋滋地冒火，空荡荡的胸腔连一丝叹息也没有。

夜深了，她眼皮下垂，合上眼，一片黑暗。没有梦，没有声音，上帝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启示了。

难道，上帝的灵真的离开了？米利暗觉得脊背一阵凉，麻风似乎爬到了后背。不，不会的。发丝遮住了眼，米利暗感到一阵眩晕，她想伸手去整理掉下来的鬓发，却发现手指肿得不能动弹。

“谁在乎呢？你已经不是众人仰慕的先知了。”米利暗拼命摇头，声音却越来越响亮。“为什么亚伦没有受罚？为什么只有你长了大麻风？”米利暗感到钻心的疼痛。

“亚伦，狡猾的亚伦！”

亚伦总是躲在暗处，从不主动出头。百姓提议建造金牛犊，亚伦保持沉默。呼声越来越大，他怕控制不了局面，便让百姓把首饰细软拿出来铸造金牛犊，声称自己与百姓的罪无关。

米利暗却不这样。是，就说是；不是，就说不是。百姓惧怕摩西，她怕什么？律法就是律法，对人人都一样。

她知道，西坡拉去世以后，摩西哀恸了很久。说起来，西坡拉是个好女人，虽然不过是放羊的，但她父亲怎么说也是米甸的祭司，懂得遵守上帝颁给以色列人的律法。当年摩西逃难，忘了给儿子行割礼，也是西坡拉想起来才救了摩西一命。

要是在族群中娶个这样贤德的妻子，谁会非议？古实人是外邦人，是不认识耶和华的民，是应该灭绝的异族人，这样的人怎么配作族母？摩西是领袖，领袖应该要有领袖的样子。如果他都公然干犯律法，谁还能遵循？如果他自己都行得不正，如何能服众？

米利暗越想越气，“到底错在哪里？”昏昏沉沉中，时而看见摩西垂挂哀伤的脸，时而看到古实女人瑟瑟发抖的身躯。

米利暗隐约听到帐篷外面断断续续的人声：

“放在这里吗？”

“三天没有动静，要不要进去一看？”

“万一上帝降罪于我们怎么办？我主明明吩咐，将她关锁七天，不得见人。”

……

“主人为她禁食祷告哀求上帝，昨日也没有吃喝。”

“再等一等吧。”

似乎是摩西的童仆，又似乎是亚伦的儿子以利亚撒。为她禁食祷告？摩西吗？米利暗想要爬起来，却没有一丝气力。她挣扎着向前匍匐，一点一点向桌边挪动，终于伸手将要碰到那清水壶。

“砰！”水壶打翻在地。米利暗感觉手边一股凉滋滋的液体流过，她艰难地侧过头，趴在地上，舔舐着双手紧紧攒住的一点清凉，衣袖尽湿。

“水……水……”米利暗用尽全力呻吟着，帐篷外面却复归平静，不复人语响。

一阵风掀起帐篷幕布的一角，她看到一壶水，一盘饼。

活下去。

米利暗忽然有了一丝气力。她不能死，她是不洁之人，是被咒诅的罪人，上帝的愤怒在她身上，她有什么脸面去见上帝？

不行！再给我一次机会！

米利暗双手紧紧掐着地上的干草，一点一点向后扒。她觉得自己如同泥土里的蚯蚓，一缩一缩，艰难地挺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近幕布边。她伸手去够外面的水壶，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凭着直觉摸到了壶把，她不敢轻易挪动，一点一点往回收手，凑过头去，嘴终于凑到壶边。汩汩清泉比蜜甘甜。她贪婪地吮吸着，一息自由的味道。

开了眼，天阔似海，耶和华的云彩却不在那里。

因为我？

米利暗感到噬心的痛。

从埃及出来，白天有耶和华的云柱指路，夜间有耶和华的火柱照明。万民中唯独以色列是耶和华选定的子民。这是米利暗脸上的荣光，是她比其他民族的百姓更加蒙福的印记。

“为什么？”米利暗痛苦地想，“我到底哪里错了，竟然如此得罪上帝？那个古实女子，她也配？难道耶和华不是只单单拣选以色列人吗？难道耶和华不是把其他民族交到我们手中吗？”

旷野里起风了，呼呼地卷着沙子。

米利暗疲惫地闭上双眼，身子像芦苇一样飘啊飘，仿佛飘到了尼罗河边。她看到了一个蒲草编的盒子，顺着河水漂荡。远远地，一个栗色卷发女孩在岸边跟着盒子走。

“主啊，求你怜悯！”更远的地方，一个妇人掩面而泣。

米利暗认出了那个盒子。

那时摩西出生刚满三个月。

米利暗实在太喜欢小弟弟了，摸摸他的小手，他会对你笑。嵌在小麦色脸上的一对圆溜溜的黑葡萄，笑起来一闪一闪的，像两颗星星。新即位的法老下令，埃及各地只要有犹太男孩出生，就格杀勿论。眼看着小弟弟一天天长大，爸爸妈妈开始背地里商议什么。小米利暗发现，妈妈从里屋出来时常常擦眼泪。

那天终于还是到来了。父亲从工地回家，脊背上又添了好几道伤痕。母亲一面叹息“上帝啊，求你开眼看看你的百姓吧！”，一面替父亲揉腰。

米利暗被差去向邻家婶婶借药膏，回家却撞见母亲怀里抱着个蒲草箱，箱子上盖着块布，急匆匆向外走。米利暗感到奇怪，进屋发现婴儿床上，小弟弟不见了。

她忽然明白了，转头向外冲。

“妈妈，不要！”还没出院门，她就被一个高大黝黑的身躯挡住了。

“米利暗！冷静点。如果被发现，我们全家都完蛋。”父亲死死抱住拼命向外闯的米利暗，直到她疲惫地瘫坐到地上。

她答应父亲，远远地跟着母亲，决不出声。没有人知道那时的米利暗多么绝望。她感到害怕，如果自己是个男孩，那么被父母遗弃的将会是她。小弟弟那么可爱，还没能多看这个世界一眼，就被放进黑暗的蒲草箱，沉到冰冷的河水里，永远永远……

不知不觉，小米利暗跟着箱子走了好久好久，箱子并没有沉没。米利暗亲眼目睹了埃及公主发现并收留了摩西，如今想起来，还像做梦一般。

“摩西，摩西……埃及的以色列王子……”米利暗听见自己的喃喃低语，在黑暗中，不知是梦，还是醒。

原来上帝从来没有忘记他的百姓，他选择一个小婴孩，实行他的救赎。米利暗干涸的心底似乎裂出一条缝隙，涌出甘泉。

“米利暗，米利暗，为何让嫉妒和骄傲蒙蔽你的双眼呢？摩西岂不是你所亲爱的小弟弟，是我赐给你们全家和全族拯救的希望吗？将以色列从卑贱中高升，又给他尊荣的，岂不是至高圣洁的耶和华吗？赏赐在我，收取在我，我的名配得赞美！”

米利暗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大如洪钟，她俯伏在地，颤颤巍巍，不能自容。

她想起母亲常在泪中的祷告：“上帝啊，求你不要离弃你的百姓！这百姓虽然不好，你却是信实的上帝，求你纪念与亚伯拉罕、雅各的约。”

“上帝啊，求你饶恕我……”眼泪决堤一般奔涌而出，米利暗忽然感到筋骨酥松，全身像是卸下了千斤担子，疲倦，却安稳。

营外，旭日初升。

再次张开眼，米利暗被光亮包裹。好一阵子，她都不适应这耀眼、毫无保留、毫无隐藏的日光，明晃晃的，暖洋洋的。

她渐渐认出摩西和亚伦，他们倚在她身边，关切地为她祷告。

“水……”当她发出微弱的声音时，她听到营里传来欢呼的声音。摩西为她递上了一壶清凉的净水，微笑道：“平安！”

米利暗抬起手来，发现自己的皮肤光洁如水。

“上帝啊，我虽不配，你竟这样待我！”

米利暗微笑着向摩西颔首：“我主，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