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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典多奇异
我所知者,他人亦知。
当恩典起舞,我亦将起舞。
-奥登(W.H. Auden
第一部 何等甘甜的恩典
我的一位同事有次撞见声称自己是不可知论者的演员费德思(W.C.Fields)在自己的化妆间读《圣经》。费德思不太好意思地把《圣经》“啪”的一声合起来,解释道:“我只是在找漏洞罢了。”很可能,他所找的是恩典。
富勒神学院心理学教授史密德( Lewis Smedes),以整本书的篇幅,指出羞愧与恩典的关联〔原书名很恰当地起作《羞愧与恩典》( Shame and grace),中译本名为《接纳:走出羞愧的阴影》)。史密德认为,“罪恶感并非问题的症结所在,叫我最难受的是,一团乱糟糟、没有价值的感受;而我又无法找出这种感受与任何一件实际的罪行有直接关联。我需要的不仅是赦罪,更是神接纳我、掌管我、怀抱我肯定我的感受,而且即使我的表现平平,没有什么令他称道的,他也绝对不会离弃我。”②
史密德又说,他找出三种常见的令人羞愧的源头:世俗文化、无恩的宗教以及不接纳的双亲。世俗文化告诉我们,人一定要好看、自我感觉好、做得好。无恩的宗教告诉我们,人非要一字不漏地遵行规则不可,否则就会永远被弃绝。不接纳的双亲—“你真是不要脸!”—则使得我们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得到他们的称赞。
正如城市人不再注意到污染的空气,我们对吸进无恩的气息也毫不知情。早从幼儿园起,我们就开始被评估和测试,然后分到“高级班”、“普通班”、“放牛班"。从此,我们因着在数学、物理、化学、国文等科目上得到的分数,显出自已表现的好坏,甚至连社交技巧”与“公民教育”都要被打分数。考卷发回来,被勾出来的是错误的答案,而不是正确答案。这些都让我们准备踏入无尽的分级中,成人版“作大王"的游戏天地。
大企业比较含蓄地把无恩心态发挥出来,不过也好不了多少。福特汽车公司将员工从第1级(秘书与文员)分到第27级(总裁)。你要晋升到第9级,才有资格得到户外停车位;第13级的办公室有窗户、花草、内部通话系统这些摆设;第16级的办公室则有私人卫浴设施。
每一个机构似乎都以无恩心态经营,并坚持我们要赚取自己的地位。司法部、累积里程的航空公司或是贷款公司不能凭恩典经营。政府更不知恩典为何物。职业运动队伍奖励那些扔出三分球、投篮命中率高的选手,没有失败的容身之处。《财富》(Fortune)杂志每年列出五百名世界最富有的人,却没有人知道谁是五百名最穷的人。
厌食症是无恩心态的直接产物:年轻女孩以美丽修长的模特儿身材为理想标准,不惜饿肚子,为要拥有那种身材。厌食症是现代西方文明的后遗症,并无历史先例,在当今非洲根本很少发生(在那里,受人称羡的是圆滚的身材而非瘦削的身材)。
这都发生在美国这个所谓人人平等的社会中。其他社会则以阶级、种族,厘定严格的社会制度,更进一步发扬无恩心态。南非政府以前把所有的人民划分为四个种族类别:白人、黑人、有色人、亚洲人(因为日本投资人反对,政府后来又发明了新的类别,“荣誉白人”)。印度的种姓制度错综复杂,英国人在1930年代发现了一个“新的”阶层,其实已经有三个世纪的历史:这群可怜人被指派为贱民洗衣服,他们认为自己的出现都会沾染高贵人,所以只在夜间出没,避免与其他人有任何接触。
《纽约时报》最近刊载一系列当今日本犯罪的报道。他们问道,为什么在美国,每十万公民当中,就有519人坐牢,而日本只有37人呢?①时报记者为了寻求答案,采访了一名因为谋杀罪服刑完毕的男子。他在监狱的15年中,没有一个人来看他。出狱后,太太与儿子跟他见面,只是告诉他永远不要回到他们的村子。他的三个女儿如今都已成家,也拒不见面。“我大概有四个外孙女吧。”那个人悲哀地说,可他连照片也没看过。日本社会找到法门,如何驾驭无恩的力量。一个讲究“要面子”的文化,不会给那些带来耻辱的人容身之处。
家人关系虽然不是靠自己的表现,而是因出生彼此相连,也能被无恩的硝烟污染。海明威的一则故事显出这真相。一个西班牙父亲决定要与离家出走到马德里的儿子复和。后悔的父亲在报纸上登了广告:“帕可,周二中午在蒙他那酒店见,原谅一切,老爸。”帕可在西班牙是个很普遍的名字,结果父亲去的时候,有八百个叫帕可的年轻人等他们的父亲。②
海明威了解家庭的无恩表现。他的敬虔双亲痛恨海明威放荡不羁的生活;过了段时间,母亲甚至不准海明威在她眼前出现。海明威有年过生日,她寄了个蛋糕,以及他父亲用来自杀的枪。还有一年,她写了封信,论到做母亲的像个银行。“她生的每个孩子都带着丰厚、用不尽的账户进人世界。”①她继续说,孩子早年只会取不会存,长大后就有责任补足他先前取用的数目。然后她又一一列出具体的“存款”方法,叫海明威“保持财政稳定”:送鲜花、水果、糖果,私下帮妈妈付账单,而且更重要的,要决心不再“忽视你对神、对耶稣基督的责任”。海明威一辈子都无法消除对母亲与她的救主的恨意。
有时,高亢、欢愉、悠扬的恩典音符,可以打断无恩的单调吼声。
有一天我在二手商店,手伸进一条裤子口袋,竟然发现二十美元。我没有办法找到失主,所以经理说应该算我的。我生平第一次买裤子(十三美元),竟然还有多余的钱走出店门。每穿上那条裤子,就再次想起那一天;每次讲起便宜货,就会告诉我的朋友。
另有一次,我生平首次爬一座海拔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山。路程艰险疲累,待我最终下山回到平地,我觉得自己应该吃一客牛排大餐,而且整个礼拜不再做有氧运动。我开车蜿蜒下山,路经一个人迹罕至的山中湖泊,周围丛生着绿油油的杨树,山后是一弯亮丽无比的彩虹。我停到路边,默默注视良久。
我与妻子去罗马旅游时听从朋友的建议,一大早去参观圣彼得大教堂。“黎明前搭公车,到有贝尼尼( Bernini)的雕像的那座桥,”,朋友指示说,“等着看日出,然后赶到不远的圣彼得大教堂清早只有修女、朝圣客与神父在那里。”那天清晨,太阳自清朗的天空升起,将台伯河染上红晕,橘红的光束投在贝尼尼精致的天使雕像上。我听从朋友的话,依依不舍地离开大桥,快步走到圣彼得大教堂。罗马城正开始苏醒。果然不错,只有我们是观光客、我们的脚步声在教堂内的大理石地面上扬起清脆的回音。我观赏了米开朗基罗的“圣殇像”( Piela)以及其他雕塑,然后爬上一道户外楼梯,到了位于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巨硕穹顶下的一个阳台。就在那时,我们看到一行两百人在广场上排开。“时间刚好。”我对妻子说,以为他们是观光客。不过他们不是观光客,而是从德国来朝圣的诗班。他们走进来,就在我们下方围成半圆,开始唱诗歌。当歌声扬起,围绕穹顶回荡,和音融为一体,米开朗基罗的穹顶不仅是建筑盛景,也成了天籁的殿堂。声音在天花板上回荡,好像化成了可见的实体,可以让我们靠在上面,或泅泳其中,似乎是歌声而不是阳台托着我们。
不费工夫得来的礼物,或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乐趣,给我们最大的喜悦,更有其神学意义。恩典如浪淘滚滚。或是像一张贴在车后的小标语所说:“确实有恩典。”
对很多人而言,浪漫的爱情堪与纯全的恩典相比拟。终于有人感到我—是我呢!-才是这个星球上最惹人爱、最吸引人的良伴。终于有人在夜里醒着思念我。我还没开口,对方就原谅我,穿衣服的时候也想着我,整个生活围着我打转。有人就是爱我的原貌。我认为,对基督教有极深触觉的美国现代作家,诸如厄普代克( John Updike)或是帕尔西( Walker Percy),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他们的小说中往往以性事作为恩典的象征。他们是以西方文化了解的用语书写:在这些作品中,恩典不是信条,只是道听途说。
然后是《阿甘正传》( Forrest Gump)这部电影,讲到一个弱智的男孩,只会复述从妈妈那里传下来的老八股。然而就是这个弱智儿在越南救了他的好友;对女友忠心不二,即使她与别人有染;对自己、对子女常保真诚;他活得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大伙的笑柄。电影的开始与结尾都是一根羽毛的奇妙镜头:恩典的记号如此轻微,没有人知道落在何处。《阿甘正传》之于今人,好比《白痴》之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代,两者都激起了相似的反应。很多人觉得太幼稚、荒诞,操控人的情绪。但是也有人在其中领会了道听途说的恩典,比起暴戾无恩的《低俗小说》( Pulp Fiction)与《天生杀人狂》( Natural Born Killer),实在能让人长舒一口气。《阿甘正传》成为当今最成功的电影之一。这个世界渴求恩典。
葛瑞夫( Peter Greave)写回忆录,记述他在印度驻军期间感染了麻风病。①他半盲、半身瘫痪地回到英国,住在圣公会妇女管理的康复中心。他不能工作,又被社会遗弃,变得很苦毒。他想过自杀,也想出各种花样逃出中心,但是每次都作罢,因为他没有任何地方可去。有一天他反常地起个大早,在院子走来走去。他听到一阵声音,就随着走到教堂,看到那群姊妹正在为名字写在墙上的病人祷告。葛瑞夫看见自己的名字也在其中。不知为什么,那种相关联的感觉改变了他的一生。他觉得自己有人要。他觉得蒙受了恩典。
宗教信仰虽然有其问题,而且常常重蹈无恩的覆辙,还是会流传下去,因为我们会在出乎意料之外的时刻,从“天外”领受不配得的恩赐,令我们感受到其光华。我们拒绝相信:充满罪咎与差耻的生命,结局是灰飞烟灭,什么也没有。我们紧握一线希望:有另一个天地,是以不同规则运行的。我们成长期间深深渴望爱,以致没有表露出来,我们是渴望造物主爱我们。
对于我,恩典起初不是借着信心的话语临到我的。我成长的教会说的与做的常是两码事。恩典,像其他宗教用词一样,原意已经被过滤,已经信不过了。
我刚开始是借着音乐经历恩典的。我读书的时候,大家都认为我离经叛道,聚在一起为我祷告,甚至问我是否需要赶鬼。我觉得受到搅扰、混乱、失序。晚上宿舍的大门是锁上的,但是好在我住一楼,可以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爬出去,溜进教堂,那里有架九英尺宽的史坦威大钢琴。在黑暗的教堂里,只有一线灯光看谱,我每天夜里都会坐上一小时,弹贝多芬的奏鸣曲、萧邦的前奏曲、舒伯特的即兴曲。我用自己的手指为这个世界弹理出实质的次序。这个世界,还有我的心身都在困惑状态,然而在那些弹琴的夜晚,我却感受到一个美丽、满有恩慈与奇妙的隐秘世界,如云一般轻盈如蝶翅一般扑朔。
类似的情况也在大自然界发生。避开人与思绪的缠扰,我会在遍满茱萸的松林漫步良久,或在河边追逐蜿蜒飞翔的蜻蜒,或是仰看鸟群自头上呼啸而过,或拾起木头看里面色彩斑斓的金龟虫。我喜欢自然界赋予各类生物形体与生活天地的稳健与清新。我找到证据,这个世界的确有荣威、壮丽,也有喜乐的痕迹。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恋爱了。感觉像是坠落下来似的,一头栽进不可承受的轻快境地。地球改变了轴心斜度。我原不相信有浪漫的爱情,认为是人捏造的,是14世纪意大利诗人凭空杜撰的;我根本没想到过会体验爱情,正如我没有想到过会经历恩典。然而,我的心突然充满爱意,不能自已。
我正经历着神学家所说的“普遍恩典”。我发现,充满感激之情却没有可以感谢的对象,充满敬畏之情却没有敬拜的对象,是件很糟糕的事。于是我渐渐、渐渐地重返扬弃的儿时信仰。我经历“恩典的滴落”:这是路易斯的措词,形容心中被唤醒的渴望,想要“发现尚未寻见的一朵花之芬芳,尚未听见的音符之回音,尚未前访的一个国度之讯息”。
恩典处处可寻,不过就好像你戴眼镜看东西,有时忘了眼镜的存在。上帝逐渐恢复我的视觉,注意到四周的恩典。我确知,我之成为作家,是要收复那些被无恩的宗教污染的字词。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基督教杂志,上司是麦洛先生:( Harold Myra)。他满有恩慈与睿智,让我能毫不矫饰地照自己的进度调理我的信仰。
我最初的几本书,是与保罗·班德医师( Paul Brand)合著的。他大半生都在南印度炎热干旱的地区度过,服务麻风病患,其中很多都是贱民。在这片土壤上,班德医师竟然体会出并且展现了神的恩典。我也是从像他这样的人那里领受了恩典,因而知道何为恩典。在恩典这条成长路上,我还需要一次蜕变。我发觉成长期间所领会的神的形象,竟是如此残缺。我发现,正如诗篇说的,上帝是“有怜悯、有恩典的神,不轻易发怒,并有丰盛的慈爱和诚实”。
免费临到那些没有资格领受的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回想自己以前的光景:忿恨、受伤、愤怒;是教会与家庭生出的无恩锁链中的一环。如今我借着一些小事学习吹奏恩典的音符。我这么做,因为清楚无疑地知道,我所经历的医治、饶恕、美善,是单单出于神的恩典。我渴望教会也能成为恩典生长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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