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7 2181阅读
作者: 杨腓力
|来源: 全球爱之音
我所知者,他人亦知。
当恩典起舞,我亦将起舞。
-奥登(W.H. Auden
作者:杨腓力 播音:雪鸽
第一部 何等甘甜的恩典
出生于丹麦的凯伦·布里森( Karen Blixen)嫁给了一位男爵,于1914至1931年间在英属东非经营咖啡农场[她写的《远离非洲》( Out Of Africa)叙述了这些事]。离婚后她回到丹麦,开始以笔名狄妮森( Isak Dinesen)用英文写作。其中一篇故事《芭比的盛宴》(“ Babette’ s Feast")①于1980年代拍成电影,是其经典之作。狄妮森将她的故事置于挪威,不过丹麦制片人将地点换到丹麦的东海岸,一个道路泥泞、布满茅舍的贫苦渔村。在这沉郁的地方,一个白胡子牧师带领着一小群严谨的信义宗信徒。该地仅有的一点属世享乐,也悉数被这派人唾弃。他们都穿黑衣,只吃清水煮鱼,以及面包与水再加用一滴酒煮成的面糊。安息日大家聚集,唱“耶路撒冷,甜美家乡,我心向往”。他们的指南针已定向新耶路撒冷,地上生涯则当作抵达天城不得不忍受的过程。年迈鳏居的牧师有两个年轻女儿:马丁妮,取名纪念马丁·路德,菲丽帕则是为了纪念路德的门生菲利普·墨兰顿。两人不论怎么掩饰,也盖不住她们照人的明艳;有的人来聚会,只为了大饱眼福。马丁妮引起了一个年轻英俊的骑士军官注意,但是她拒绝了男方的追求,不然谁来照顾年迈的父亲呢?军官骑马离去,娶了苏菲亚女王的侍女。菲丽帕不仅貌美,还有夜莺一样优美的歌声。当她歌颂耶路撒冷,就像天城发出的嘹亮声音。而菲丽帕认识当时最有名的法籍歌剧家阿奇叶·帕宾( Achille Papin)。帕宾当时在海岸地区休养,有一天走过死寂小镇的泥巴路,却听到有资格在巴黎歌剧院演唱的绝妙嗓音,令他大吃一惊。请容我教你正确的方法唱歌,帕宾力劝菲丽帕。全法国都会臣服于你脚前。皇亲贵胄会排队等着见你,你也会坐马车到富丽堂皇的英格烈餐厅用餐。菲丽帕听了受宠若惊,允诺上几堂课,不过就几堂。唱爱情歌曲让她紧张,而心中的悸动更是扰乱了她。当能唱完《唐·乔凡尼》( Don Giovanni)里的咏叹调,在帕宾的怀中,他的嘴唇轻擦过她的嘴唇,菲丽帕毫无疑问地知道,这些乐趣必须要弃绝。父亲写信谢绝了以后的课程,而帕宾怅然返回巴黎,犹如遗失了中奖的彩票。十五年过去了,渔村变迁不少。两姐妹如今已是迈入中年的老处女,想要继承亡父的事业,但是没有他铁腕的领导,教会闹得四分五裂。有弟兄为了生意上的事与另一弟兄有嫌隙。大家也在谣传有两个会友已经私通三十年;一对老太太彼此已经十年不讲话。安息日固然还有聚会、唱古旧的圣诗,不过音乐已经失去原先的光彩,也没多少人愿意参加。尽管问题重重,两个女儿依然忠心耿耿地安排聚会,替掉光牙的老年人做水煮面包。有天晚上倾盆大雨,没有人会想在这时候走在外面的泥泞路上,两姐妹却听见门前砰的一声。她们一开门,有个女人昏倒在那里。她们把她弄醒,却发现她不会讲丹麦语。女人交给两姐妹一封帕宾的信。菲丽帕看到他的名字,脸颊就不禁飞红,手颤抖着念那封介绍信。女人名叫芭比,丈夫与儿子在法国内战中丧生,她的生命也有危险,必须要逃出来。帕宾替她找到船位来这里,希望村人能可怜可怜她。“芭比会煮饭。”信上写着。两姐妹付不起钱,而且对雇个女佣也不是很放心。她们不信任芭比的厨艺—法国人不是又吃马肉、又吃青蛙吗?然而芭比手画脚地哀求:愿意做任何家事,只要供她吃住;于是两姐妹心软了。芭比为她们工作了十二年。她们第一次教芭比如何杀鱼、煮面包糊,她的眼睛睁得比什么都大,鼻子微皱一下,可是从来没有质疑交给她的差事。她喂饱村里的穷人,也担下所有的家事,甚至帮忙安排安息日的聚会。大伙儿都同意,芭比给这死气沉沉的渔村注入了生机。芭比从不提以前在法国的事,所以十二年后她收到第一封信,委实令马丁妮与菲丽帕惊讶。芭比读完信,望着注视她的两姐妹,漫不经心地告诉她们,她走大运了。巴黎有个朋友每年用她选的号码买彩票,今年她赢了,而且赢了一万法郎!两姐妹紧握芭比的手恭喜她,心里却发沉。她们知道芭比要走了。芭比中彩票那阵子,两姐妹恰巧在讨论如何庆祝父亲的百岁冥诞。芭比来找她们请求一件事。十二年来我没有要过任何东西,她这么说。两姐妹点头。可是现在我有个请求:我愿意为庆祝会做菜,为你们做一顿正宗的法国酒席。两姐妹虽然对这个计划颇有微词,但是芭比说得没错,十二年来她从没求过任何好处,所以除了首肯,她们还能说什么呢?钱从法国寄来,芭比外出了几天,去采办酒席。她回来后的几个礼拜,村民观看船靠岸卸下芭比做菜用的东西,互相交换无法置信的眼色。工人拉着手推车,上面装满一桶一桶的小鸟。成箱的香槟——是香槟啊!—还有酒也随之运到。整个牛头、新鲜蔬菜、菌菇、野禽、火腿、奇怪的海产,还有一只活龟,摆动着蛇一样的头。这些都进了由芭比统御的厨房里。马丁尼与菲丽帕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紧张起来,赶快向如今仅存的十一名的苍老的会友解释,她们如何勉为其难地答应。每个人都叽咕着谅解的话。经过讨论,大伙同意来吃这顿饭,而且不评论菜的好坏,免得芭比想错了。舌头原是用来赞美感恩的,不是用来沉溺于异国风味食品的。12月15日,吃饭的那一天下雪了,呆板的小镇蒙上一层银白,反倒有点生气。两姐妹很高兴有不速之客参加:九十岁的鲁小姐由侄子陪同赴席。侄子就是多年前追求马丁妮的骑士军官,如今已是将军级的皇家侍卫了。芭比不知用什么法子搜集了够用的瓷器与水晶,并且用蜡烛与常青植物装饰房间。餐桌也摆置得很美丽。开始上菜时,村人记得他们的协议,都坐着不吭声,像群围在池塘边的乌龟。只有将军一直称赞好酒好菜。“阿曼堤亚多!”他举起第一杯酒赞叹说“这是我喝过最纯的阿曼堤亚多。”等他喝第一口汤,他发誓喝到的是龟肉汤,可是这里沿岸哪来的龟啊?“好吃极了!”将军尝了下一道菜又这么说,“这是道BlinisDemidoff (俄国小薄饼)!"其他脸上布满皱纹的宴客,也在吃同样的山珍海味,可是既无表情也无意见。将军一再夸赞1860年份的香槟,芭比要厨房帮忙的男孩不停替他斟满酒杯,好像只有他才会品尝眼前的美馔。村民虽然没有品论酒菜,可是筵席的气氛似乎在他们身上产生神妙的效果。酒酣耳热之余,口齿也放松了,讲起老先生还在世的岁月,讲起海湾结冻的那个圣诞节。做生意骗人的那个弟兄终于认错,两个闹僵了多年的妇人也开始讲话。有个老太太打嗝,坐在旁边的一个弟兄毫不思索地说“哈利路亚!”而将军好像只知道品论酒菜。当厨房端上压轴菜鹌鹑,将军叫着说他在欧洲仅在一处见过这道菜,就是那闻名巴黎的英格烈餐厅;那里有个女厨很有名气。将军酒足饭饱,喝得飘飘然,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发表谈话。“朋友们,慈悲与真理已经相遇,”他开始说,“公义与极乐亦将相吻。”接着将军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他平时演说无不小心准备,了解演说目标,然而在此与单纯的会友为伍,那戴满勋章的将军犹如传声筒,传述注定由他带出的信息”。将军的信息是恩典。虽然那批会友并不完全听得懂将军的谈话,但是在那一刻,”地上的虚幻如云烟自眼前飞散,他们看见了宇宙的原貌”。这小群人道别,披着闪耀的雪花,在繁星密布的天空下没入小镇里。“芭比的盛宴“以两幕场景收尾。在外面,这些老辈人围着喷泉满怀激情地唱着古旧的信心歌曲,正是一幕同心合意的场面:芭比的盛宴开了门,恩典悄然进来。狄妮森又写道,他们觉得“好像罪已洗净,洁白如羊毛,而且重新穿上这无瑕的衣袍,如小绵羊般跳跃”。最后一幕则是在屋内,厨房里堆满了待洗的碗盘、油渍的锅子、贝壳皮、龟甲、软骨、打破的桶、蔬菜碎边儿,还有空瓶子,像是发生了灾变一样。芭比就坐在这些东西中间,累得好像十二年前那晚上她刚来的模样。两姐妹突然想到,每个人都遵守誓言,没有就芭比做的菜说过半句话。“芭比,今天的晚餐非常好吃。”马丁妮有些迟疑地说。芭比的思绪好像飘往很远,过了一阵子才说:“我以前是英格烈餐厅的厨子。”“芭比,等你回巴黎以后,我们还会记住这一晚。”马丁妮又说,好像没听见芭比讲话。芭比告诉他们,她不会回巴黎了。所有的亲友死的死、坐牢的坐牢。更何况,回巴黎花费很贵。芭比的话好像投下了一枚炸弹。她赢来的一万法郎已经都用酒席上,花得一文不剩。不必这么震惊,她告诉两姐妹。再说,英格烈餐厅像这样的十二人份晚餐就需要这么多钱。从将军的谈话里,可以明明确确看出,狄妮森写《芭比的盛宴》不是讲美食的故事,而是恩典的比喻:一件礼物,花费了赠予者的所有,领受的人分文不用。将军对聚集在芭比桌前那群表情严峻的会友说了这段话:我们都听人说过恩典在宇宙间可寻见。然而出于人类的愚昧与目光短浅,我们竟以为属天的恩典是有限的……·但是当我们眼目得开那一刻,我们看见也体会到,恩典是无限的。诸位亲朋好友,恩典无求于我们任何东西,而单单要我们充满信心等候领受,并心存感恩宣述。十二年前,芭比来到这群没有恩典气息的人当中。身为马丁·路德的追随者,他们每个星期天听恩典的信息,却在其他的时候想要借着敬虔与苦行赢取上帝的喜爱。结果恩典以筵席的面貌临到他们。芭比的盛宴,千载难求的珍馐就如此为一群根本没有做什么的人铺张。恩典以其惯有的方式临到那座小渔村:免费,没有附带条件,对方请客。
①该短篇小说收录于 Isak Dinesen, Anecdotes of Destiny and Ehrengard。New YorkRandom House/Vintage, 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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