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居家令后，80岁的金发美国朋友迪克不再出现在周末熟男户外早餐会上。

“为什么迪克不来早餐会？这可是他一星期中唯一出门透透气，和老朋友相聚的时间！一年有365天，十几年下来三千多个日子，他都待在家中照顾失智的老婆……”我因好奇问道。

“他怕得病传染给老婆。”先生简述着。

“他老婆不但不认识他，还会动手打人，许多兼职看护都被她吓坏、打跑了。十几年来，他已经熟能生巧地练就躲避被打的防身术。过去每星期六的早餐会听他聊老婆的状况，我一直无法想象如何可以像他那样长期照顾失智的伴侣。”先生诚实回答。

常听先生提到迪克照养失智妻子的点滴，令我思想到家中有失智亲人，实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你为什么可以日夜无怨无悔地照顾早已忘记你的妻子？”先生常不解地问迪克。

“她是我的宝贝，我本来就应该照顾她，她也在陪伴我。而且，在42年前的婚礼中，我曾经站在牧师面前，也是在上帝面前向她承诺，无论健康或疾病，我都会爱她、照顾她。只有死亡才能使我与她暂别离。”他诚实坚定地回答。

对于迪克来说，照顾失智妻子，是一份甜蜜的负担，更是亲身实现当年所许下的爱的承诺。

龙应台在《天长地久》中有一段描述失智的妈妈。她不知道失智15年的妈妈，是否能感受到女儿的亲吻、拥抱和别人不一样？她是否听得懂女儿说的“我很爱你妈妈”？

然而，只有当龙应台因没有亲自陪伴妈妈而“不安”，决定搬回乡下陪在93岁失智妈妈身旁后，才认识了她，并发现只有留在她身边，才可以用乳液按摩她布满黑斑的手臂；才可以帮她修剪石灰般的脚指甲；才可以用轮椅推她上菜市场；才可以与她挤在沙发上，身体互相依靠。龙应台终于第一次得知，妈妈完全感受得到女儿的温暖和情感汩汩流向自己。

里根的儿子麦可曾在广播节目中谈到他和父亲的关系。他从小住寄宿学校，与父亲关系疏离，不记得父亲对他说过“我爱你”，心中对父亲感到不满。父亲患帕金森症后，一天麦可被天父的微声细语提醒，“你向父亲说过‘我爱你’吗？”顿时，他感到自己对父亲也有亏欠。

因此，当他再去探望父亲时，立即开口说“我爱你”，并拥抱他。父亲亦立刻回答：“我也爱你。”父子几十年冷淡的关系，在爱的拥抱中立刻回温了。

里根失智后，无法言语，也不记得儿子的名字。然而，他脑海中却牢记一件事：每次见到儿子，便自动伸出双手，等待他的拥抱。

失智的里根能够在被儿子拥抱时感受到喜悦和满足，这拥抱如一条乐河流淌入一块荒芜干地，使它驻留一道永不抹灭的爱的印记。

普利策文学奖得主安东尼·杜尔在小说《呼唤奇迹的光》（又译《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中信出版社2015年出版）中写道：“大脑当然是妥善藏放在百分之百的黑暗之中，它漂浮在头壳的清澈液体中，绝对不在亮处。然而它所架构的世界却充满了光，处处飘逸着色彩和跃动。这么说来，这个活在没有一丝光线环境中的大脑，如何为我们建构出一个充满亮光的世界？”

安东尼的提问，令我想到晦暗的脑海里，经年累月所留存的思维体系和记忆，自然一点一滴建构出不同色泽或光度的世界。

对许多现代人来说，虽然男女在圣坛前彼此交换誓言“不论健康还是病痛，仍旧彼此相爱”，然而很多时候，夫妻因为无法解决彼此间的冲突，亦分道扬镳。若所爱的人病了，根本无法记得爱的誓言，试想有多少伴侣仍然会守约施慈爱？

我观察到迪克透过他的信仰，领悟到天父对他永远不离不弃的爱。他身心灵健朗，不是因为自己完美可爱，乃是因为一直生活在恩典的光照中。失智的伴侣好似将残的烛火，他乐意成为活动灯台，照亮爱妻早已灰暗的世界。我可以感受到迪克的信仰似一盏不熄的灯火，如一抹温柔的光，点亮迪克夫妻的世界。

龙应台陪伴93岁失智妈妈的生活点滴，流露出儒家思想文化中孝道的光泽。现代社会和家庭结构随着时代变迁，使得传统文化逐渐式微。老母被作者陪伴的生活图画，犹如逐渐枯萎的老藤攀附依靠一棵挺立的大树，展现“父子有亲”的光晕，亦如作家简媜所描述的衰老在银闪闪的世界中。

麦可主动用言语和拥抱向生病的父亲表达爱，迪克钟爱失智妻子，均使人想到圣经所述“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所架构出的一个充满亮光的世界。 

歌曲《若是有一天》写到：

若是有一天

我忘记我的名

麻烦你详细讲给我听

讲咱的故事

一生的风雨…… 

当所爱的人不是他自己时，谁来为他唱出一首充满亮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