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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境界》独立出品【书评】
小说中女人将爱视为生命,奉为神灵,充满至高无上的激情和崇拜,并为之香销玉损。这近乎信仰般的爱,其实是偏执与疯狂。当深爱的人坐在生命宝座,等来的是“有荆棘堵塞她的道,筑墙挡住她,使她找不着路。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们却寻不见。”
文| 郭颜
“我的世界只有你,而你对我一无所知”
1948年深冬,著名小说家R在41岁生日那天收到一封厚厚的信,这封信出自一个濒临死亡的女人之手,讲述了一个缠绵悱恻,苦苦暗恋的故事,而作家对此却一无所知。
一个13岁的少女,在她生命中情窦初开,灵光闪现的一瞬间,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住在隔壁的风流倜傥的小说家R。女孩后来因为母亲的再嫁而不得不搬到别处,却始终念念不忘住在隔壁的作家。
最终这个少女勇敢地回到原来的住处,并与风流成性的作家重逢,将自己的初夜献给他。经过销魂荡魄的三个夜晚之后,她意外地怀上了他的孩子,但作家却对这个曾经住在隔壁的苦苦爱恋他的少女没有任何印象,并从此以后杳无音讯。
因着对作家深深地爱恋和苦苦的执著,也为了不给心爱的男人增加负担和缠累,少女独自承担了一切。
孩子出世后,生活越发艰难,为了能让孩子过上优越的生活,她沦落风尘,开始依附有钱男人,过着交际花的生活。几年后,她再次与深爱的作家相遇,两人再次有了如胶似漆,激情荡漾的一夜欢愉,但作家仍旧没有认出她来。
孩子最终患伤寒死去,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才决定向这个男人作最后的情感倾诉:“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你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此刻你完全感觉不到,正在嬉戏取闹,或者正在跟什么人寻欢作乐,调情狎昵呢。我现在只有你,只有同我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
这就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评论家称茨威格是“打开了弗罗伊德危险闸门的心灵猎手”,总能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去洞悉和挖掘人类心灵深处最隐秘的一隅。茨威格又是残酷的,他毫不留情地把人物的内心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地撕剥开来,将那些不曾示人的思想情感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之下。他的每个看似平淡的人物和故事背后,都蕴藏着复杂无比的情感波澜。
作家娓娓道来的单恋故事中,女主人公矛盾复杂的内心世界被挖掘得淋漓尽致。她对小说家R的爱是那么盲目、忘我、执著、忠贞不渝,甚至奋不顾身,“因为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放,这和一个成年妇女的那种欲火炽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餍的爱情完全不同。”
“爱情是人们的共同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玩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爱情,就像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但是我,我没有一个可以向他诉说我的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什么也不懂。我一下栽进了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万丈深渊。在我心里生长、迸放的就只有你,我在梦里见到你,把你当做知音。”
然而这个女孩为之心动为之深深恋慕的男人,却是一个喜欢轻松自在,像蜜蜂采花一样滥施爱情,不愿作出任何牺牲的人,以致女孩的爱是永远没有承诺、没有回报、没有结果的苦恋。
女孩在信中写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你在事业上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我无意中感觉到后来每个人都在你身上感觉到的印象,那就是你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开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阴暗的、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一面—— 这个最最隐蔽的两面性,你一生的秘密,我,这个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的十三岁的姑娘从第一眼就感觉到了”。
水深火热的心灵煎熬
女孩的内心始终都被矛盾撕扯着,一方面,她不想因自己而给R带来一丝累赘,所以她决定对他隐瞒一切;另一方面,她又时时渴望对方能够认出她来。
就在这外在与理性的“隐藏”与内在“渴望被认识渴望被爱”之间,女人承受着水深火热的心灵煎熬。但最终,无论男人与她有多么缠绵绯恻的激情荡漾,男人却一次都没能认出她来!这是怎样的一个致命绝望的悲剧啊!
小说中女主人将爱情视为生命,奉为神灵,充满着至高无上的激情和崇拜,她给与对方像神一样的地位——威严,神圣,至高无上,并将自己的生命依恋与他,并为之香销玉损。即使对方并不值得她这样付出,她还是心甘情愿去用一生的痴情守护着。
这种近乎信仰般的爱与执著,其实是一种偏执与疯狂,是一种充溢心灵与肉体的极致而最终导致毁灭的激情。
圣经说:“以别神代替耶和华的,他的愁苦必加增。”茨威格可谓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他以非凡的洞察力触摸到了女人的心理经络和命运。
当爱情成为偶像,成为信仰,当深爱的人坐在生命的宝座上,等待的就是“有荆棘堵塞她的道,筑墙挡住她,使她找不着路。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们,却寻不见。”
女主人公一生痴迷疯狂、欲罢不能地暗恋小说家,她着了魔,上了瘾,发了疯一样地深深依恋他。“我的心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你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鸣。我时刻为了你,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绷得紧紧的怀表的发条没有一丝感觉一样。
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个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不久就认识并且能够一个个区分你那些朋友,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干了多少傻事!”
女主人公让心中暗恋的苦种肆意生长。她卑微地去接近他,小心翼翼地守望他,为着他不经意的一句话时而雀跃,时而欢喜,时而失落,时而绝望,正如张爱玲的名句所描述的——“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女主人公总是盲无目的地在人群中寻他的影子,远远的见了,或是单是听了那人的名字就砰然心跳,羞涩不安。怀有秘密爱情的女子,宛如一朵悄然结籽的莲花,含蓄而笃定,但培育这莲花的泉源,却并非一泓甘美沉醉的清泉,而是令人上瘾的致命毒液。
有人恶搞说:暗恋像是一口痰,吐出来恶心别人,吞下去恶心自己。女孩不愿去做他口中的浓痰,去骚扰和影响他的生活,她写到:“我是有自尊的,我要一辈子的生活永远不会给你带来烦恼和忧虑。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我只希望变成一个只会让你联想到爱与感激的女人。”
其实女孩深深的爱恋只不过是对方模糊破碎的一个片段,是对方无数风流韵事中不足轻重的插曲,是对方恣情纵欲的工具,是一个残酷吞噬生命和灵魂的虚空和幻灭。
我们不能简单地评价这个陌生女子的命运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自取灭亡,自作自受,是生命的贫贱可怜。
其实小说中的女人和男人恰是揭露了人性中某些隐藏却深刻的东西。这女人为了成全她自己选择的“虚空爱情”,可以心甘情愿地沦为他人的情欲奴隶。这女人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一切,以成全她内心渴慕得到的某种幻想虚浮抽象的爱情,她自我禁锢、自我牺牲、自我成全,也自我毁灭。
比起那男人的天马行空的自由,这女人在执著一种更加虚浮而不切实际的情感,而这种情感竟然需要以一生悲剧的代价来换取,而男人却云游不定、潇洒多情,恣情纵欲。女人对情感的执著和牺牲犹如飞蛾扑火。
男人追求的是一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生活。男人不能容许生活中出现某种固定的必然之事,正如他不能容忍生活中真的有一个固定的女性、一个稳固的家庭和一个需要他承担责任的孩子一样。或许对他而言,一切固定不变的东西都在破坏他所追求的无拘无束的自由。
属人之爱的局限和真相
小说中的女人常常用极端的手段让男人从潇洒自由的生活中惊醒过来,仿佛刹那间用一块巨石压住游荡已久的灵魂,但醒过之后,男人会更加惧怕这份执著而疯狂的爱恋,会更加惧怕身不由己地被固着在一份情感的不自由中?
女人把男人奉若神明,且疯狂自虐,那么男人是否会在自身生命中给她留下一席之地呢?或是给她一段佳美的评价来肯定她对他的执著而疯狂的牺牲呢?答案是残酷无情的。
茨威格在小说中写到:“他从颤抖着的手里把信放下,然后就久久地沉思。某种回忆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想起了一个邻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夜总会的一个女人,但这些回忆模模糊糊,朦胧不清,宛如一块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出去,可是总构不成画面。他感觉到了一些藕断丝连的感情,却又想不起来。他觉得,所有这些形象仿佛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然而仅仅是梦见而已。
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多年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第一次是空的。他全身一怔:他觉得,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了,股股穿堂冷风从另一世界嗖嗖吹进他安静的屋子。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一时间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
女人把男人奉为神明,但男人根本不是神,也永远成不了神。女人的悲剧就在于:心中那个无形的爱的空间只有真正的神才能满足,有限的男人和一切虚假的价值都永远无法填补和满足这份爱,而女人却穷尽终生,赴汤蹈火地去献身去执著。
小说中男人和女人间的爱恨情仇、酸甜苦辣,说到底最终都是一种致命的悲剧,最终都像一把锋利的刺向心脏的刀剑。正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白玫瑰,当一切香消玉殒、尘埃落定,虚荣苍白的灵魂就如同玫瑰花瓣一样随之零落一地,任人践踏。
圣经中,神对性纯洁的要求是很严格的,性绝对不是两个人喜欢就可以随意发生的事,性是在神的制度中通过与神的盟约才可以发生的事,而一旦在性的关系里形成关联,他就必须进入一生的关系,这是神的规定,因此性只能在婚姻里发生,不可以在婚姻以外以任何方式发生,一个人通过性与另一个人进入人格性的关系,这个关系不会因为性关系终止,人格性的结合就终止,反倒是此后一个人会长久地带着另一个人在自己身上。
性不是可以随便碰触和进入的。那是神自己特意在人生命里设立,使他能完整地和神所设的另外一个异性结合而进入终生的盟约关系,而且神通过这个盟约关系反映他自己的共同体特质。
圣经告诉我们,人一切的社会关系是从第一对夫妻开始的,而在夫妻关系中神要建立社会关系最基本的模式。两性关系不是彼此利用来取乐,而是在圣洁里联合。
偶像可谓是躲在所谓“爱情”后面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利刃。书中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遏制的情欲,说到底就是罪恶的本质。放纵而痴迷的爱,是惨淡而最终注定毁灭的。在如火如荼的恣情纵欲之后,恰恰影射了人堕落沉沦、苍白无力、罪恶污秽的灵魂。
有人称茨威格是个厌世的人,因为他最终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茨威格的小说,多是暧昧狂乱的爱情,激情四射的,突然急促的、害羞不安的、野性狂放的,散发出稚嫩的美好和性感的狂野。一种急切渴望却又矛盾害羞的情绪,努力克制着即将一触即发的情感,最真挚最深刻最甜蜜的爱怜往往伴随着一生都难以抹去的痛楚与领悟。
茨威格对世界,对爱情,对男人和女人,总是怀着某种深情的爱恋和柔情,但却仿佛这一切都被什么东西打碎摔破,变得支离破碎,美好心痛,华丽残酷,清新颓废,永远如此矛盾着,斗争着,纠缠着。
神就是爱,但爱不是神。如果人的爱不与那源头活水相连接,迟早会枯竭,这就是属人之爱的局限和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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