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独立出品【人物访谈】

口述 | 饶孝楫牧师

采访 | 《境界》记者王敏俐

录音整理 | 冯颖

题图:饶牧师一家全家福，前排右一为饶牧师

儿子有强迫症，一次是两年前去美国，不知为什么我一到机场儿子就给我电话说，如果上了飞机就不要回来，我就在登机口祷告，直到飞机起飞前半小时他打电话过来问我上飞机了吗，我说没有。他让我赶紧上飞机，说自己已好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耽误过任何一个聚会。

走进台北一幢公寓，设计简洁，墙上挂着一幅建筑设计图。这里是饶孝楫牧师的家，他1938年生于北京，1949年到台湾。大学一年级决志信主，渴望做一位杰出的建筑师，墙上那幅图就是饶牧师建筑系大四时最受教授夸奖的设计作品。因蒙主呼召，他决定奉献做全职传道，以成为心灵的建筑师为心志。他与师母饶周芬芬在台湾校园福音团契服侍已五十多年，近三十年来常在欧美各地向华人留学生分享福音。

饶牧师端上亲手为我泡的咖啡，咖啡上打着精致的奶泡，师母因为身体较弱，躺在旁边的沙发，参与我们的访谈。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饶牧师谈论的不是自己服侍中的诸多成果,而是在过去30年他陪伴儿子面对强迫症的生命历程。

哲学思考强迫症

我有两个孩子，老大是男生，老二是女生，从小一家人像朋友一样相处，嬉笑打闹都在一块儿。儿子感受到我很严厉，也很爱他，他很乐天，听话。孩子们都很聪明，读书比我好，像妈妈，从小第一名那种。没想到儿子考高中时失误，他后来埋怨我平时没有要求他用功读书。其实他只要读一读就能拿高分，他的IQ是140，可以说是个小天才学生，结果从最好的学校落到很差的学校，他很有挫折感。

后来发现，原来他天生脑部缺少一些物质，日后必然会有强迫症的症状，以至于受挫后他有了发病迹象。15岁国中刚毕业时，他发现自己忘记了字怎么写，很紧张。他认为是走路把脑子震坏了，就去买了有气垫的防震鞋，盯着我们带他去看医生。有个弟兄刚从美国回来，是荣总的脑神经内科主任，我请他帮儿子做MRI（核磁共振）。弟兄检查后说一点问题都没有，儿子仍然不放心。

高二下时他不能读书了，活在恐惧中非常害怕。当他读历史时他说这个课本的文法都是错误的，主词副词都搞错，在细节上非常较真。这些写法确实有问题，我让他放过这些问题，他不能，一定要处理后才能继续读下去。对于中学生的数学，代入公式就好了，可是他不肯。我们请了台大数学系研究所的学生给他做家教，一周后人家就放弃了，因为他要问为什么要代入公式，这个公式怎么来的，他要去研究那个公式，博士都回答不了。

最后他什么都不能读，成绩一落千丈，情绪也很糟糕。他产生了很多惧怕，怕父母被外星人掉包了，我努力安慰他这只是幻想，而他没法接受。晚上不敢睡，要妈妈陪着。这个症状15岁开始，16岁时加重，17岁时完全发作。我们一方面祷告，另一方面带他去看精神科医生，他被诊断出患有“哲学思考强迫症”。

高三勉强毕业后，他仍然不能读书，人际关系全部封闭，尽管他很乐意跟人家做朋友，但是人家不能理解他。

后来一位台中的医生对他很关爱，并建立了很好的私人关系。医生给他开了百忧解，这是当时新推出的治疗强迫症的药。儿子忧郁症的原因是强迫症，他整天关着门思考一些哲学逻辑的问题，没办法停止，所以他很辛苦压力很大。我劝他不要想，他自己也不愿意，但是脑部缺乏那个控制机制，只能不停地追每个问题，一直到有结论了才安心。

突如其来想到一个问题，他立刻就要去解决。我让他解决现实问题，而现实问题不在他的范围内。他思考的都是现实世界里没有的东西，比如外星人。这两天的问题是“我怕我的眼睛会变成斗鸡眼，我一直想一直想，会不会脑神经受到影响真的变成斗鸡眼”。我说不会的，他认为我不是眼科专家，没有学理根据。我给一位做眼科医生的弟兄打电话，得到专业的解释，脑出血影响第六对脑神经才会造成斗鸡眼，因为左右两个影像不能重合，这才把他稳住。

高中毕业后他吃百忧解，1-2个月就有明显的进步。联考前10天他恢复了，他用几天复习就考上了东吴大学企管的夜间部，后来从东吴大学毕业。情况好转，他自己就停药了，导致复发，病情加倍严重。假如一个人精神正常是100，精神不正常、完全崩溃分裂是0，他曾经就掉到20。他好的时候在80-60之间徘徊，现在的情况又到了最糟的状态。

重复100次的父子问答

这个阶段，只要一去教会他就对信仰更反感。听讲道，他就说传道人连圣经都用错，只要听到一点点引用圣经方式上及解释上或大或小的问题，他情绪就越听越差。他宁可自己读圣经，我们有段时间跟他一起读，但是他的问题多到我都没法应付。

他越读经越祷告，对上帝越反感。他说假如按他的方法做会更好，他问我：“上帝比我聪明，你能说出上帝这么做比我的想法更有理，我就服你。”我说不出理由可以把他驳倒，只好归因于奥秘。儿子说我总有一个退路，没办法就说是奥秘，那事情也太简单了。根本没办法和他谈到信仰。

但有时他会主动跟我谈：“许多留学生不相信上帝的存在，简直笨得要命。上帝当然存在，但是这位上帝究竟是怎样一位上帝，是不是像圣经所说的那样无所不能？”我说：“上帝是无所不能的，但是他不能违背自己，不能犯罪，不能做不合乎圣洁的事情，他有很多的自我限制。”他于是反驳：“这样的话上帝就不是万能的，而是有很多的不能。”

“我的问题是，我生这个病他知道吗？”“当然知道。”“他爱不爱我？”“他爱你。”“我的病影不影响你的服侍？你到美国去最多两周，别人可以去4周，你有自我限制。上帝知道吗？”“应该知道。” “上帝为什么不解决呢？他不是要用你吗？我这样的毛病听说美国对特殊天才儿童有特殊教育？”“听说过。”

“那上帝为什么不把你派到美国去，而是派其他人去？他们的儿子没问题不需要这个，你的儿子需要这个。”“上帝呼召我在台湾做学生工作。”我回答。“上帝呼召你在台湾，这是上帝的主权和自由。牺牲了我，这样合乎真理吗？我就那么不值得，应该被牺牲吗？”“我没有办法回答，上帝一定可以回答，但我不是上帝，我无法回答。我相信我的神没做错，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不把我派去。”我们就这样一问一答。

  “还是说上帝要派你去，你拒绝了，违背了上帝的旨意呢？”儿子继续挑战我。“当时美国很多教会要我去，给我寄来很多资料，只要我签名就可以去。我因为有呼召在台湾做学生工作，都拒绝了。那个时候你很小，我不知道。假如那时候知道你会这样，为了你我会接受的，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人生就是有很多的后悔遗憾。我这么多的遗憾，你在信仰里也不能给我解决。”儿子感叹道。

从1989年开始，神就把给大陆学人传福音的使命交给我，从那时开始，我最多的一年是14次出国，一个月超过1次，且有8-9次去美国欧洲长途旅行。

曾经跟儿子商量，要不我就不去了。他说不行，你有呼召一定要去，就是时间不要太长，两周是极限。在这个过程中也经历到攻击，有一次他情况很糟，那次是去德国。他说爸，如果你去，我会自杀给你看的。我给德国方面打电话说儿子的情况，德国联系人熟悉我的情况，他说没问题你就不要来了，聚会暂停也没关系的。我就提早4天取消了行程。

第二天儿子说你要去德国了，我说没有，我取消了。儿子说你发疯了，怎么能取消了给人家开天窗。我情况不好的时候会乱讲，你不要当真。我说我就是当真了。儿子说你一定要去，不然我活不下去了。我又电话给德国，他们很欢迎，就这样成行。

还有一次是两年前去美国，也是这样。不知为什么，我一到机场他就给我电话说，如果上了飞机就不要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跟人家说了。我就在登机口祷告，直到飞机起飞前半小时他打电话过来问我上飞机了吗，我说没有。他了解情况后让我赶紧上飞机，说自己已经好了，我才上了飞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耽误过任何一个聚会。

  “那我因为你的缘故就放弃对大陆学者传福音？”我曾经反问儿子。“不行，爸这样做我的罪就更大了。我宁可你不在我受苦，也不会去拦阻你。”就这样，他的问题非常多，全部有他的逻辑，你落进去绝对输给他。但是在不断质疑的过程中，他也经历神。他说，天下找不到别的爸爸象你这样。尽管经历了很多神的恩典，他说那些我都不要，我只要病好。其他跟这个比都等于0，对我没有意义。

他需要和人对话时，会主动来找我。我要求他直接跟我谈，因为跟他谈话很伤神的。谈完后过5分钟他会电话来，爸爸刚才有个破绽，我要重谈。同一个话题又要重新谈，可以谈上百次。刚开始我有点不耐烦，他很敏感。他说：“我知道你应该不耐烦，我不应该不断地想。可是我脑袋里挥之不去，没办法不谈，很痛苦。”

我了解到他无法摆脱他的痛苦，以后每次我都好像是第一次谈，学习忍耐祷告接纳。主保守，我有几乎生气的情况：怎么搞的，不是都解决了，怎么又来了？他说爸，你不要说又来了，这些都在我的脑子里，有些我怕麻烦你就不说了。对你而言是又来了，对我而言就一直在那里。我就没脾气了。

这31年我没有埋怨

我是属于思想锐利的，以前一些人言不及义我就受不了，有话快说不要兜圈子。现在我不会了，每当不耐烦的时候圣灵都会提醒我说，你为什么可以忍受你孩子30多年每天2-3小时，多的时候4-5小时甚至10小时陪他谈话？当我不耐烦的时候就想起，我可以这样对儿子因为我爱他，而对于面前这个人你不可以，因为你不够爱他。我认罪，主求你让我真的这么爱这个人，可以接纳他。

我们夫妻面对挫折感，甚至为了儿子痛苦到流泪，这时只有祷告，最大的力量来自于信心。我们相信我的主。我们没有怀疑过主的爱，只是不明白祂的作为。我想，是神对我们的呼召让我可以走下去。

我建筑系毕业，退伍的时候有5个工作等着我，那时神的呼召临到了。大二时就有人跟我说，准备好，等主呼召。我嘴里说好，心里说怎么可能？我念了3个系才念到建筑系，全台湾就这一家建筑系，我有这方面的天分。我可以做一个好的基督徒，以建筑师的身份为上帝做见证，为什么要做传道人？早知道上帝如果要我传道，我当初继续念森林就好了，反正我并不喜欢上山种树（饶牧师一开始就读森林系，后因为志向转读建筑系）。

上帝不会把这么好的给了我，我也祷告了，上帝又要把这个拿掉，太残忍了。但最后神就是这样安排的。神说我把你认为最好的给了你，那你愿不愿意把你认为最好的给我？我说好。我这么热爱建筑，做设计的时候可以40个小时不吃不睡的人，哪想到神的呼召临到，突然有一天想做建筑师的心完全没有了，一心一意想做学生福音工作。

另一方面，是基督的爱让我可以坚持下去。我刚到台湾来的时候妹妹才3岁就得了白喉，所有人都远远地离开我们，只有我妈妈每天在病床边照顾妹妹。那时我妈刚信主，我听到她向主祷告：假如你要让她走，让我替她走。妈妈不怕自己死，为了妹妹宁可牺牲自己，我就知道爱的力量很大。当基督的爱激励了我的时候，我就为基督活，不是为自己活。

在儿子的事情上，我常用的是哥林多后书四章七节，“我们有这宝贝放在瓦器里，要显明这莫大的能力是出于神，不是出于我们。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到了，却不至死亡。身上常常带着耶稣的死，使耶稣的生也显明在我们身上。”这宝贝就是主耶稣。

这31年我没有埋怨，也会一直走下去，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能力。我是一个很不耐烦的人，说不上自私，但是以自我为中心。我只会做我觉得有意思的事，为了我觉得有意义的我会全力追寻。大一刚刚信主，我又祷告又考试要转系，非达到我的目标不可。假如是我不喜欢的，我会逃得远远的，不让它沾身。照顾儿子这件事，对我的生活、侍奉而言一点好处都没有，消耗我的精神体力时间，但我还是会去做，表明这不是我，是出于神。

在陪伴儿子的过程中，也看到神对我们夫妇的美意。第一就是看到对我的训练。以前我非常不耐烦。现在遇到很多人有问题来跟我谈，他们说牧师很有同理心。因为我有经验，我真的了解，还有同理心，不是同情。帮不上忙，但是我了解。这样的人有人了解就是一个很大的鼓励。

另一个就是谦卑。以前我觉得自己很棒，本事很大，想做的事都可以做到。我现在知道我有很多不能，只有仰望主，更谦卑。年轻时狂妄，自以为了不起，越来越知道自己的有限无能。很多问题就是做不到没法解决，主，我的能力到这里了，其他就交给你了。

对师母而言也是一样，学习信心和交托。现在我们年纪大了，虽然会担心，但我们相信主借着我们在世的时候帮助了他，我们不在世，主一定有别的方法帮助他。具体方法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必要弄得清清楚楚，交托给神就好。深信我的神不会错的。有一天我都会知道的。

儿子说：“天下她最接纳我”

儿子29岁的时候说：“我注定人生很凄惨。” 我对他说：“我们一家人都很爱你。”他说，家人没问题，但是没人会嫁给中度精神病人。我说不一定，主会预备的。他说主会预备对你们是可以的，对我是不适用的。于是，我问他喜欢哪个女孩。他说校园团契有很多姐妹，我当然有喜欢的，校园书房里卖书的那个姐妹很可爱，一天到晚在笑。我知道那个女孩，我就请一个姐妹帮忙去问问，她说没有男友，也有兴趣了解一下这个男生。

儿子很高兴，直接跑到书房柜台找人家约会。第一次约会4小时后他才回来，他说他们去吃饭，吃完后喝咖啡。这4个小时都是他在讲，把15-29岁所有生病的事都告诉她了。他说，爸，我从来不敢想自己有感情，我现在不讲，装假的话她一定不知道我有问题。假如有了感情后她发现我有问题，我会自杀的。我说诚实是最好的策略，只是这样会不会吓到人家。他说，我讲完以后问她敢不敢跟我做朋友，她说没关系，试试看。他们做了10个月的朋友就结婚了，当然结婚后才真正了解是怎么回事——不能工作，不能正常生活，常常惧怕，一下子情绪低落一周左右，弄得家里氛围都不好。

很多年前他问妻子，嫁给他会不会后悔。她说不会，因为结婚那一天在上帝和人的面前说我愿意，这个承诺是一生的，我不会收回。感谢主，这真是一个很好的太太。他常常跟我说，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象锦芬（他的太太）这样接纳我，她是唯一的。因为我是你们生的，你们不得不接纳我；她可以不接纳我，而她接纳我，天下只有她。他们结婚16年了，没有要孩子。结婚之前他就说好不要孩子，第一我没有能力养；第二我很担心我的精神疾病会遗传。如果你非要孩子，就不要跟我来往。

锦芬同意后，他们才交往、结婚。锦芬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做了决定的事会坚持到底。她对我儿子的接纳是百分百的，我们很感动。

师母身体很差，有丙肝以后会发展成肝癌，做过2次手术，1次心脏衰竭,1次肾衰竭，有甲状腺机能亢进，很多毛病，但仍然全心全力喜乐的事奉主。我在家会担多一点的责任，我觉得很快乐。尤其是她心衰后已经有3年了，我不让她管厨房的事情，只有洗菜是她的事情，其他烧菜洗碗大部分都是我负责。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会把厨房弄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第二天早上师母起来，发现厨房很亮丽，这就是我很大的快乐。每天帮她泡2杯拿铁，每次都会唱结婚进行曲送到她面前，她会做各种动作表示欢迎。虽然老了，我们还是很浪漫。

访谈结束，与饶牧师告別后，我走在熙攘的台北人群中，心中因着这一次访谈深深被震撼。在极大的人生挑战之中，他们依然以敬虔的态度面对风浪，我真实看到了上帝的荣耀。神就是呼召这样一位身处苦难熬练之中的牧者，服事这一代大陆学生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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