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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他因严词谴责当时的俄国东正教会而被逐出教会,在2001年,俄国东正教会否决托尔斯泰玄孙的要求,拒绝复审托尔斯泰的著作,并不重新考虑驱逐他出教会的决定。
他自我改进的计划全都泡了汤。有好几次他要收起物业里的麻绳并拿走他的枪以抵抗自杀的诱惑。
到最后,托尔斯泰离开了他的名誉、家庭、产业和身份,像个流浪汉般死在一个乡间的火车站,被好奇的乡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所包围。
一幅桑妮亚焦急地从一个肮脏的窗子望进去搜寻她丈夫的照片被留存下来,他的门生担心她的出现会令他不悦而不让她进去。
从这些失败来看,我还能够从托尔斯泰的生平学到些什么?我读过很多他的宗教著作,每一次都深深感受到他对上帝绝对完全的敬畏。
托尔斯泰提醒我们,与那些认为福音可以解决我们的问题的人说得相反,在很多方面——公平的问题、金钱的问题、种族的问题、骄傲与野心等个人的问题——福音简直就是在加重我们的负担。
当今时代,我们很容易将福音跟满足、成功和无忧无虑的生活这些“美国梦”混淆。
托尔斯泰看到,耶稣对我们的呼召远超于一个邻里和睦的美丽家园。他拥有过财富、才智、教育和国际声誉:
“我可以对自己说:‘好得很,你比起果戈理或普希金或莎士比亚或莫里哀,或世界上所有的作家更著名——但那又怎样?’我完全找不到答案。”托尔斯泰绝对严肃地对待耶稣的问题:“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
单纯为了遵行耶稣的命令而愿意释放自己的奴仆,并放弃自己的所有,这样的人不能轻易抹杀。其他的俄罗斯贵族就像买卖牲畜般进行奴隶交易,恶意地殴打那些不顺从的奴隶——这是在一个自认是基督纯净教会的家乡的国家里发生。
托尔斯泰自愿地释放他的奴仆。倘若其他人在公平问题上以托尔斯泰为榜样,1917年的革命或许就不必发生。
要是托尔斯泰能够实践他所有的理想——要是我能够实践它们,那该有多好!虽然托尔斯泰为自己订立了很多规则,但他从来没有陷入肤浅的律法主义中。
他的书名“上帝的国在你们里面”显示很清楚,他致力的是将理想的道德律吸纳到自己里面。
托尔斯泰说,宗教的系统倾向于促进外在的规条:犹太教是这样,佛教、印度教都是这样。但耶稣引入了一个不同的取向,拒绝去定义一套外在的规条,以免他的跟随者可以用一种自义的态度去遵循。
在一个关键的段落中,托尔斯泰指出了基督的取向跟其他宗教的分别:
一个认同外在律法的人,就像一个站在灯柱光中的人一样。他的周围都是光,但他却不能再走远。
一个认同基督教训的人,就像一个人用一根长棒(或不太长的棒)在自己面前提灯:光在他的前面,永远在照亮新的地方,永远鼓励他走远一点。
纵然在个别的段落偶有智慧之光,托尔斯泰的宗教著作总的来说似乎飘忽不定,除了“他偏差的幅度”之外可以说是乏善可陈。
当他审视他自己的内在努力,他所看到的全都叫他感到厌恶:道德软弱、虚伪、缺乏信心。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很少人会读他的属灵默想。
作为一位辅导者,他叫人感到沮丧多于看到希望。倘若托尔斯泰连自己也帮不上,我们又怎能期望他可以帮助其他人?
对于这样的批评,托尔斯泰的答复是不要以我的不能达到去评价上帝的神圣理想,不要以我们这些背负他名的不完美的人去评价基督。
他作品中特别有一段,节录自一封个人信件,表明他在晚年如何回应这样的批评。这可以说是他属灵旅程的一个结论,是他对全心相信的真理的清晰肯定,也同时是他对从未完全兑现的恩典的强烈诉求:
而我回答我并没有宣讲,并且我也不会宣讲,虽然我极其希望这样做。我只能通过我的行动去宣讲,而我的行动是卑劣的……
我又答道我是有罪的、是卑鄙的,而我的无能实践是值得被鄙视的。同时,不是为了自圆其说,而纯粹为了要解释我所缺乏的言行一致,我说:“看看我现在的生活,然后看看我以前的生活,你就会看见我尝试去实践。
我的确没有达到千分之一,而我也以之为耻,但我没有达到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而是因为我不能够。
教我怎样逃脱那围绕着我的试探网罗,帮我以致我能够达到;即使是没有帮助,我仍愿意和希望达到。“攻击我吧,我自己亦这样做,但要攻击我而不是我所追随的道路,就是我向任何提问的人所指出的那条路。
倘若我知道回家的路而我跌跌撞撞地行走于其上,那条路是不是就因为我左摇右摆而变得没那么正确呢?
倘若它不是正路,那么指示我另一条路;但倘若我犹豫而走失了路,你一定要帮助我,你一定要引导我返回正轨,正如我预备好支持你。
不要误导我,不要因为我迷失而高兴,不要兴高采烈地大叫:‘看看他!他说他要回家,但正爬这一个泥淖!’不要,不要幸灾乐祸,而是给我你的援手和支持。”
我读到托尔斯泰的宗教著作,就感到悲伤。对人内心的透视能力不但使他成为伟大的小说家,也使他成为一个受尽折磨的基督徒。
就像一条要产卵的三文鱼,它终生奋勇地逆流而上,最后因心力耗尽而崩溃下来。
孩提时代,他曾经相信一支刻着字的魔法“绿杖”能够摧毁人心内的一切邪恶,并为他们带来美善。他没有找到那支绿杖,没有真正跟堕落的人性(包括他自己)达成协议。他以为自己的意志足以驱走恶魔,但它却叫他失望。
在他那最后的小说《复活》中,他的一个角色觉悟到“很明显,那唯一确实将人类从他们沉溺的可怕错误中拯救出来的方法,就是每个人都在上帝面前承认自己是个罪人,因此不配去惩罚或改造别人”。
不过我亦为托尔斯泰感到庆幸,因为他对真实信仰锲而不舍的追寻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我最初接触到他的小说时,我正承受着“教会虐待”的后遗症。我所长大的那些教会有太多的欺诈,至少那是我年少气盛时的看法。
每当我留意到福音的理想和跟从者的瑕疵之间的裂缝,我就痛苦地想放弃那些绝对不可达到的理想。然后我发现了托尔斯泰。
对于我来说,他是第一个达成那最困难任务的作家:使美善看起来跟邪恶同样那么可信和具说服力。我在他的小说、寓言和短篇故事中找到道德力量的泉源。
很多现代小说除了堕落之外就很少再发掘别的题材。饮于堕落之泉的托尔斯泰却不断地向上攀爬,朝向一个我们能够并应该达至的远象,朝向一个他一直渴想而从未实现的爱的规律。
他那没有结果的努力叫我相信,我虽不能完全实现真理,却并不能否定真理本身的价值,而是指出我需要不断将自己投放在上帝的恩典中。
一个意念毋须为着宣认相信它的人负责。跟托尔斯泰一样,我知道向批评的人说,“……攻击我而不是我所追随的道路。”托尔斯泰感谢他放荡的过去,让他知道其他的道路更加远离真理。
几年前,我一位教授文学的朋友收到一个从前学生绝望的求助呼喊,她当时正在泰国一个破旧的难民营工作。她每天都访问从柬埔寨和越南逃出来的人,聆听那些人性残暴和邪恶的故事。
她说她再也无法相信人性的美善,甚至无法相信上帝,并问他可不可以寄几本或许可以复苏她信仰的书给她?我的朋友选了五本,第一本就是托尔斯泰的《复活》。
托尔斯泰最出色的小说之一《安娜?卡列尼娜》(Anna Karenina),以两段记述主要角色列文的属灵醒觉作结束。
当我读列文的最后发言时,我不能不看见托尔斯泰在它们背后所作的投射,当中包括他的渴望和未曾实现的梦想:
我仍然会向我的马车夫伊凡动气,仍然会争论并且不适当地表达我的想法;在我灵魂的至圣所,我与其他人,甚至是我的妻子之间仍然会有一道堵墙。
我仍然会因着自己的恐惧怪罪她并为之而后悔;我仍然会无法以理性去理解为什么我会祷告,而我仍会继续祷告——但我的生命,我整个的生命,独立于任何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当中的每一刻,再不是毫无意义而是有无可比拟的美善意义,并且我是有能力去投资的。
那个信念,就是同时承认无可比拟的美善和顽固的不完美性,我是能够诚实接受的。
整理: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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