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蒂雅

声音：程枫

父亲的磨难

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时，父亲已七十岁，是台北市的独居老人，住在一座独栋大厦的第七层。那夜天摇地撼，一片漆黑，父亲一辈子坚持的自信，终于在暗夜的恐惧中彻底崩垮。他因此患了严重的“灾后恐惧症”。有两个多月，他不敢自己独住，只得搬去大妹家，住在大厦的四楼。

即使如此，他仍害怕留在高楼内，白天就拎个小包袱，到公园或植物园内四处游荡，直到天黑，才不得不回家。他早已不敢坐电梯，只能一层层爬楼梯。但那恐惧感愈来愈深，到后来他甚至没力气爬四层楼回女儿家。他每上半层楼就已两腿无力，心跳加速，要休息很久才有力气继续走上去。

至此，父亲不得不面对自我的极限，伸手去接纳那位他曾经因伤心过度而拒绝相信的上帝。父亲信主后得到极大的平安，在不断的祷告及倚靠中，逐渐克服心中的恐惧，慢慢地又能独立居住，恢复往日平静的生活。

隔年夏天，当我和父亲正在一栋高楼上时，台北突然又地震。父亲惊呼：“耶稣救我！”我立刻为他祷告，很快他就平静下来。后来在从上海飞往香港的飞机上，因台风过境影响气流，飞机震动厉害约有半小时之久。父亲的灾后恐惧症再次发作，他精神紧绷、双眼紧闭，两手牢牢地抓住座椅把手。我就握着他的手，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上，靠近他的耳边一路唱着《奇异恩典》《野地的花》。诗歌和祷告渐渐消化他残存的恐惧感。从此，他对上帝的信靠更深了。

与癌症奋战

父亲患淋巴癌十六个月，经历化疗、电疗、复发，又两次化疗无效。原本独住的他，身体逐渐衰弱，白天的看护回家后，夜里他上厕所，双脚无力跌坐在浴室，竟无法起来开门，在浴室内昏睡六小时，清晨醒来再使劲，才有力气站起来开门，从浴室走出来。禁不住我们情词迫切地恳求，隔天他终于答应搬到大妹家，接受全天照顾。

接下来三周，他的体力急剧下降，吃饭要人喂，走路要人扶。父亲生病一年多来，我每天从洛杉矶打电话，那时候他却连听电话都累了、倦了。大妹开始告诉他：天堂是一个美丽的地方，那里再也没有疾病与痛苦。我也不得不面对父亲即将离开我们的事实，我预备好了吗？我可以放手、让父亲进入永恒了吗？什么是有意义的道别呢？

那些日子，我焦急地到处联络，询问是否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并且仔细盘算回台湾的时间：农历春节，我已请假两个礼拜陪父亲回老家过年，现在要等到什么时候再向公司请假回台湾？那时会不会太迟呢？

2004年3月，我打电话回台湾询问父亲的病况，电话中听到大妹一声尖叫，然后急忙对我说：“赶快祷告，爸爸出状况了！”原来父亲突然在她眼前小中风，喝水吞咽不下，反而喷射而出。打完电话后二十四小时内，我坐在飞机上，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是否有机会与父亲道别！下机后我直奔医院，还好当我看到父亲时，他已恢复吞咽及说话的能力，只是左手、左腿比较无力，有些喘息和咳嗽，手臂上挂着点滴，面容虽然消瘦，却比我想象的好很多。这时我焦急的情绪终于能平静下来，心中充满感恩。

不料两天后，他肺水肿、心律不齐、血氧浓度与心率都很低，情况危急。我们四兄弟姊妹从各地奔来医院，医生告诉我们：“如果不马上作气切手术插呼吸管，你们的父亲很快会喘不过气来，很痛苦地死去。”慌乱中我们同意医生作气切手术插呼吸管，又插胃管喂食物，把父亲送入重症病房。

最后的战役

父亲发现得癌症后，他的信心是求神医治，并倚靠医药。但经过一年多的治疗，身体却越来越软弱。大妹告诉他有关天堂与复活的盼望，他以单纯的信心接受，并且说过不要痛苦，只要尊严地活，平静回天家。

而我们为延长他的寿命，让他全身插满管子，孤单地在重症病房，每天只能有两次30分钟与家人见面，而且即使见面，他也无法说话。这种孤单他不能忍受，这样痛苦地活着他不愿意，对我们让医生插管他很生气。重症病房内，我和大妹请求父亲原谅。会客时间结束，他拉着我们的手不放，那哀伤的眼神，真让人心痛如绞！

长期照顾他的大妹看见父亲生气与痛苦的样子，非常后悔同意插管，她情绪激动地说：“父亲已准备好回天家，为什么还要延长痛苦？为什么你们听医生的话，却没有尊重父亲的决定？”而我和其他弟妹同声争辩着：“既然有几位医生都说这不是临终阶段，只要医好肺水肿，以后还可以有好品质的生活，那为什么现在就放弃治疗？为什么不给生命一个机会？”重症病房外的会客室里，我们为父亲的生命痛苦地讨论着，我无法，也不能下这么残忍的决定，答应拔掉管子，让父亲很快去世！

插管两天后，父亲一整天昏迷不醒，护士来电话通知，我们四兄弟姊妹又匆匆赶到重症病房，四个人都作了告别的祷告。后来他恢复意识，但身体开始浮肿与疼痛。隔天，医院又发一次病危通知，我们急忙赶去看望命悬一线的父亲！

那几天里，我这边不停地四处询问医生朋友：难道我们真的不该让父亲插管吗？大妹却下定决心要达成父亲的心愿，认为让他再度面临死亡是很残忍的，就积极去找他的癌症医生，要求转院拔管。日日夜夜，我们情绪激动，为我们所共同亲爱的人寻求出路，为是否拔掉呼吸管，让父亲转安宁病房或回家而焦虑，情绪煎熬几乎难以承担！

父亲其实是想活下去的，在重症病房第五天，他体力好一些，曾写字告诉我们：“不要管子，想回家，想吃面，有两件大事要做见证。”可惜我们至终没有听到父亲的见证，隔三天，他就自己拔掉插在喉咙的呼吸管。我们把他转到安宁病房，全时间守候在身旁。

虽然父亲的身体还很虚弱，但是有家人陪伴使他情绪安稳很多。在安宁病房，护士帮他擦拭身体时，我看见父亲瘦骨嶙峋的身子，无助地躺在病床上，才深刻感受到：是该放手，让父亲平安回天家了。

五天后，他在睡眠中安然进入永恒。

父亲中风不能说话时，我们请他捏手告诉弟弟，他要用基督教安息礼拜仪式。于是在民风保守的家乡宜兰，面对两百多位亲友（大部分未信主），我们举办全家族第一场基督教安息礼拜，我们兄弟姊妹轮流见证父亲的信仰及复活的盼望。就这样，父亲成为一粒麦子，虽然埋在土里死了，却把福音的种子撒在许多亲友心中。

永生的盼望

2020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许多染病的人孤单地躺在重症病房内，独自面对死亡，没有亲人扶持与安慰，没有复活荣耀的盼望，这是多么令人心碎的悲剧啊！而这样悲惨的故事，每天不断地在世界各地重复上演！

16年前，父亲病危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然而我们有许多感恩：父亲生病时有儿女陪伴，有圣经的话及祷告扶持，还有每天的恩典和永生的盼望。

这是何等大的福分，将来我们要面对的，不是重症病房冰冷阴暗的铁门，而是天堂里光明璀璨的珍珠门，这就是信主的人荣耀的盼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