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慧芳

1992年6月，两个月语言学校的课程眼见就要结束。经过两个月融入英国文化的学习，我的英语水平虽然突飞猛进，却好似一把手工打造的木质座椅，因缺少最后抛光打磨的过程而不够精进。

情同父女的忘年之交

有尼伯的地方，就有笑声与歌声。他双脚残疾，走路速度很慢，总是人没到，歌声先到。听见他的歌声，我就会跑到门口迎接他，帮他把工具从车里拿出来，搬进屋里。我被他无时无刻的幽默，及为每一件生活小事知足感恩所吸引，欣羡他安时处顺，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当我遇到不愉快的事，他总是安慰我，要我想想他，就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因为我的介绍，有五个房间的两层楼房，陆续搬进其他室友，尼伯每天睡醒午觉后固定过来作些木工活，然后回家吃晚餐。每周二晚上八点，固定到我们这儿和所有学生一起喝茶聊天。对门的邻居也会过来串门，热闹的气氛像是每周一次的同乐会，室友们渐渐推掉周二晚上的活动，为的就是不错过欢乐的相聚时光。

自从住进尼伯母亲留下的小楼，放学回家没事我就帮尼伯整理花园，与他一起组装家具。他因为腿部残疾没办法蹲下，只能用双手扶着桌子或椅子让自己跪下来,才能够做地面上的工作。为了节省他费劲跪下又爬起的时间和力气，那段时间我成了他的“双脚”，他也在我身上找到了女儿的那份尊重。

尼伯和珍妮的女儿海伦大我一岁，是伦敦知名大学毕业的律师，她总因为父亲的学识一般及外型粗鄙而感到羞愧，平时不怎么关心父亲。但是尼伯每每谈起女儿，脸上便流露无尽的满足与骄傲。

海伦有着典型英国女性的金发碧眼，珍妮老爱说戴安娜王妃没有她女儿漂亮。虽然我不以为然，却能接受她视女儿为珍宝的那份深情。海伦一如女王般地被母亲伺候着，回到家中，高跟鞋一踢，母亲就跟在她后面收拾，用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形容她在家中尊贵的模样一点也不夸张。

每一件海伦喜欢的事物，在珍妮与尼伯口中，都像是女王御前上选优品一般，他们决对不容人否认或反驳。有几次我提出不同看法，被他们俩惊异的眼神及连环炮般的母语声讨，我就再也不想提出异议。

从小到大，每到圣诞节，海伦想要用什么主题装饰他们家，父母就极尽所能地办到。据他们说，剑桥切里欣顿最耀眼的圣诞装饰，绝对非他们家莫属。尽管如此深爱女儿，尼伯却在一次玩笑话中，透露他的落寞。海伦只在节庆期间购物时，才觉得老爸有点用。因为她坐老爸的车，不用担心找不到停车位，他可以用残障专用车位，而且这些车位一定都在最靠近商场出口的位置。

没有多久，我就跨越了文化与年龄的藩篱，成为尼伯DIY家具组装以及后院小木屋计划的最佳帮手；珍妮则每周一次为我上英文写作课作为交换，她大部分时间得照顾唯一的宝贝女儿，我的出现分担了她许多协助尼伯的工作，而且房子里里外外被我整理得干干净净，她完全不必操心。

高尚与卑贱的距离

印象中尼伯只穿同样款式的T恤，颜色是千篇一律的海军蓝，外面套着洗干净却依然满是污渍的毛背心，因为那是母亲为他亲手编织的。看到光鲜亮丽的海伦，在人群中总是最醒目，谁能联想到她的父亲，在满是污垢的外套里面，藏有一颗受伤被冷落的心？

我下课后经常帮尼伯干活，偶尔手上沾到灰，他就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背心上擦拭干净。从起初的啼笑皆非，到后来自动把他的背心当抹布，我似乎融入了他与母亲的记忆中。因为他母亲的毛背心，还有那栋房子的记忆，我可以感受到尼伯对母亲的依赖及深厚的情感。

那件毛背心，令我想起父亲过世后，冬天我总把他生前的一件开襟羊毛背心，穿在毛衣里加强保暖。似乎那是我与父亲亲密的连结，就像尼伯与他母亲的连结一般。

珍妮当着尼伯的面喜欢揶揄嘲弄他，背地里却常向我夸赞他有一位睿智的父亲，和无微不至疼爱他的母亲。她怀念他们还在世时，共同度过的快乐时光。尼伯父亲的一句经典名言，她老挂在嘴上：“幸好我没有越老越蠢，而是越老越有智慧！”每次说完都会流露出不尽的思念。

尼伯的母亲生前因为中风常年卧病在床，尼伯身体残缺但事亲至孝的行动，在邻里之间传为佳话。珍妮每次提到这一段历史就会强调，尼伯行动不便也“没有一天不去看母亲”。有时候尼伯开车带我去购买园艺用品，回程时总会特别把车停在社区教堂旁，要我把后车箱的水瓶拿出来，从围栏钻进教堂的墓园，到他父母的坟前浇花，帮他“看看”他们。

知道我有一个脑性麻痹的姐姐，还有一位独自照顾姐姐的老母亲，尼伯总是不断提醒我，一定要善待她们。他想到我姐姐，就觉得自己很幸福；而我的母亲仍健在，我们可比他幸福多了。与尼伯相处的一年里，我学到如何敞开自己，去表达心中的情感，学会如何去爱我的姐姐和妈妈。在那之前，我似乎只关注自己的生活、兴趣，很少想到应该为家人付出。

从尼伯身上，我还学到了看人的外在形象，不如看人内心深处的灵魂。高贵与卑贱，从来就不是靠皮囊之外的表象来判断，贫穷与富裕也不单由衣着华美，或是洋房豪车来显示。一个秃头、缺牙、跛脚，衣着邋遢的老人，却活出生命的丰盛和喜乐。

离别是情感的延伸

学业告一段落，我离开英国回到台湾工作，然而我们并未因此断了联系。珍妮是我的作文老师，写信就是我最好的练习。我经常写信给她，生活中发生的大小事，都一一化成文字，用打字机打出一封又一封的信寄过去。有了网络及社交媒体后，我们改为电子邮件往返，后来还固定每周一次Skype视频。如果连线中适巧海伦打电话来，他们就会请我暂时不要出声，免得海伦因忌妒而不开心。

珍妮与尼伯像我在英国的父母，他们懂我的心事，关心我生活、工作上的点点滴滴。我与他们无话不谈的亲密，更甚于家人。如此的关系维持了二十多年，从未改变，我已经成为他们在台湾的家人，而他们则是我在英国的亲人。

每隔几年，我就安排假期到英国去看他们，海伦结婚搬出去后，她的房间成了我的房间。后来几次回去看他们时，珍妮帮海伦照顾儿子，每天去把孙子路克接到家中。我们相处几次，他喜欢找我陪他玩，海伦知道后似乎对我的妒意减少了，有次还问起我的工作情况。那次海伦才一踏出家门，尼伯和珍妮就大吐一口气，看到女儿态度转变，他们庆幸一切顺利。

6年前的圣诞节前，尼伯在浴室里摔了一跤，肋骨断裂穿破内脏，但是他拒绝进医院接受治疗，不到一个月就病逝家中。记得他生前老爱开玩笑说，即使必须在地上爬行，也不愿意麻烦女儿来照顾他。神应允了他的祷告，让他有尊严地离世，没再进医院受苦。如今回忆起尼伯，脑中的画面依旧是那件满是污渍的毛背心，还有那爽朗的笑声与笑颜。

父爱永留心间

尼伯走了之后，珍妮依然与我保持书信往返。后来得知她患了乳癌，我不时跟进她上医院检查的结果，以及后续治疗的情况，将她列在我的代祷名单中。她每次来信也不忘为我罹癌的哥哥及家人祷告。渐渐地，她的健康每下愈况，癌细胞扩散到全身。我担心她走了没有人通知我，曾经问她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离开，能不能请海伦转告我一声，她很委婉地表示有困难。

一日，我收到一封来自珍妮的邮件，上面只有两个字——“再见”，我心里顿时一沉。相信她必然知道自己快要离世，可能再也没办法给我发邮件了，否则怎么连起首的称呼及落款都省略了？我甚至想到这封信也许是海伦代发的。

或许我们今生的友谊画下了句点，但是，一如尼伯常说的一句话：“美好的记忆没有人能夺去。”

感谢尼伯和珍妮陪伴我走过人生许多重要的阶段，二十多年的互相关怀，从未有任何变化，始终如一的情感，填补了我失去父亲后被爱的空缺。我生命中有三位父亲，第一位是疼爱我的亲生父亲，他在我生命中只驻足了24年，留给我不舍与哀伤；第二位是尼伯，他扮演我父亲的角色23年，将我从失去父爱的伤痛中救拔出来，修复了我情感的缺口。另一位就是天父，祂成为我的依靠，而且必将陪伴着我，走过所有剩余的人生岁月。

我很感恩，生命中拥有一位从小对我呵护备至的父亲。我很感恩，因为尼伯，我失去父亲之后，曾经挥之不去的噩梦消失，对父亲的思念得到转移。我更感谢天父，在我还不认识祂的时候，让我有幸经历完整的父爱。所以，当我回转向祂时，有比一般人更坚定的信心，毫不怀疑祂的信实。

神披在我身上的羽翼，比尼伯那件充满母爱的毛背心，以及我那件拥有父爱的毛背心，更温暖，更厚实。